自大都至高丽,漫长的陆路行军与短暂的海上航行,消磨了近一月时光。
当高丽王朝的旗帜出现在海天尽头时,连日颠簸的众人,精神都不由一振。
船队停靠在南方的合浦港,迎接他们的是高丽的礼部官员。这些人脸上堆满了谦卑恭顺的笑容,可那笑容底下,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僵硬与疏离。
李不凡一行人并未在合浦久留,换乘车马,在重兵护卫下,直奔高丽国都——开京。
开京王宫,庆会楼。
一场为元廷使者接风洗尘的盛大宴会正在举行。
楼内金碧辉煌,高丽乐师奏着雅乐,身着彩衣的舞女翩跹起舞,极尽奢华。
李不凡端坐席间,目光却未在那些珍馐美味和曼妙舞姿上停留分毫。他的视线,越过觥筹交错的人群,落在了上首的位置。
高丽王王昛,一个面色苍白,眼神中透着疲惫与惊惧的中年男人。他端着酒杯,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可那握着酒杯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坐在他身旁的,是高丽的王后李氏。她妆容精致,神情端庄,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是偶尔会用眼角的余光,瞥向王昛身侧的一名大臣。
那人,正是高丽权臣,中书侍郎平章事,柳璥。
与王昛的惶恐不同,柳璥面带红光,精神矍铄。他频频起身,向伯颜敬酒,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将一个忠心藩属的臣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伯颜端坐如山,神情冷峻,对柳璥的恭维只是偶尔颔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早已将殿内所有人的神态尽收眼底。
酒过三巡,歌舞暂歇。
伯颜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的轻响,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他缓缓起身,从亲卫手中接过一卷黄绸诏书。
“大元皇帝诏曰!”
四个字,如四记重锤,敲在每一个高丽君臣的心上。
王昛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愈发苍白。
“……兹令高丽国王王昛,体上国之心,分君父之忧,即刻征发国中兵士两万,备大小战船三百艘,以助天兵,东征倭国。所有兵员船只,需于两月内,在合浦港集结待命,不得有误!钦此!”
诏书念罢,殿内死寂。
两万兵士,三百艘战船!
这个数字,对于连年遭受元廷盘剥,国力早已空虚的高丽而言,无异于敲骨吸髓。
所有高丽官员的脸上,都血色尽失。
“臣……臣……领旨谢恩……”
王昛颤抖着从王座上走下,几乎是瘫软着跪倒在地,双手高举,声音里带着哭腔。
就在这时,柳璥却一步上前,抢在王昛之前,朗声说道:“圣汗天威,泽被四海!东瀛倭寇,不服王化,理当征伐!我高丽身为藩属,自当为天朝效死力!王上,此乃我高丽向大元尽忠的无上荣光,我等必将倾尽国力,完成圣汗嘱托!”
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仿佛那两万条人命、三百艘战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
王昛跪在地上,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不凡的目光,在柳璥和那位始终平静的王后李氏之间,来回扫视了一下。
他看到,在柳璥说完话后,王后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宴会不欢而散。
回到元使下榻的馆驿,气氛压抑得可怕。
“一群待宰的羔羊,也敢心怀鬼胎。”伯颜冷哼一声,将身上的朝服脱下,扔给亲卫。他在宴席上洞若观火,高丽君臣间的暗流,又岂能瞒过他。
“元帅,高丽国力空虚,怕是拿不出这么多人马船只。”随行的将领担忧道。
“圣汗的旨意,不容折扣!”伯颜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传令下去,全军戒备。这开京城里,怕是要不怎么太平了。”
众人退下后,房间里只剩下李不凡小队和那个看了一晚上好戏的马可。
“有意思的政治游戏。”马可把玩着手中的银质酒杯,笑得像只狐狸,“国王不像国王,臣子不像臣子。李先生,你觉得,我们是踩进了一个泥潭,还是一个火药桶?”
李不凡没有理他,而是看向自己的师兄弟和赵火儿。
“情况不对。”他沉声开口,“那个柳璥,有问题。王昛对他,名为君臣,实为畏惧。还有那个王后,她和柳璥……”
“一个外戚权臣,一个傀儡国王,这戏码不新鲜。”陈明远撇了撇嘴,“关键是,这柳璥想干什么?他那么积极地附和东征,难道不怕把高丽的家底掏空,到时候他当个光杆司令?”
“除非,他根本没打算让这些兵和船,活着回来。”李不凡一字一句地说道。
众人心中一凛。
“借刀杀人?”陈明远皱起了眉,“借我们的刀,削弱忠于王室的力量,再把掏空国家的罪名,全推到我们和王昛头上?”
“不止。”李不凡摇头,“他的野心,恐怕更大。”
他看向赵火儿:“火儿,你的活儿来了。去城里最龙蛇混杂的地方,酒馆、赌场、勾栏,给我听。听那些人嘴里,最真实的开京是什么样子,柳璥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火儿眼睛一亮,拍着胸脯:“放心,这活我熟!”
他又看向陈明远:“明远,你以交流医术为名,去拜访高丽的医官。上层人物的健康,往往和他们的秘密一样多。”
最后,他看着灵算:“我们两个,明天去造船厂看看。我要亲眼瞧瞧,他们准备用什么样的破船,送我们去喂王八。”
计划定下,众人分头准备。
第二天,赵火儿换上一身普通的高丽民服,摇身一变成了个来开京寻亲的乡下丫头。她专挑那些看起来最破败的酒馆钻,一进去就拍出几枚元廷的铜钱,要最烈的酒。
酒馆里,多是些底层的百姓和苦力。他们对元廷的官员畏之如虎,但对同样是汉人面孔的赵火儿,却少了许多防备。
几杯烈酒下肚,话匣子便被打开了。
“唉,这日子没法过了!又要征兵,又要造船,我们这些人,迟早要被榨干!”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汉子,一拳砸在桌上。
“小声点!你想被抓走吗?”旁边的人连忙劝道。
“怕什么!反正都是死!我听说啊,这次征兵,柳相爷说了,专门挑那些家里还念着王上的傻子去!”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我表哥就在兵曹当差,他说名册都是柳相爷的亲信在拟!这叫‘清君侧’!等那些人都死在海上,这高丽,就彻底是他柳家和李氏的天下了!”
“嘘!你不要命了!王后的事情你也敢提!”
赵火儿端着酒碗,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