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表匠。
他来了。
他不是来交流天文历法的。
他是来确认，自己究竟是谁。
“不凡，怎么了？”陈明远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
“一个……有趣的客人。”李不凡收敛心神，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错觉。他对陈明远和灵算说道：“你们先在后堂休息。”
陈明远和灵算对视一眼，虽然心中充满疑惑，但出于对李不凡的信任，还是点了点头，起身向后堂走去。
“让他去偏厅。”李不凡对管家吩咐道。
……
偏厅之内，未燃熏香，只有一股清冽的空气。
李不凡推门而入时，一个身着得体欧式长袍的西洋人正背对着他，欣赏墙上的一副山水画。那人听到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三十岁上下，高鼻深目，棕色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下颌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他的脸上挂着谦和有礼的微笑，一双蓝色的眼睛里，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深邃与沉稳。
“李大人，冒昧来访，还望海涵。”马可微微躬身，行了一个东方式的叉手礼，汉语说得字正腔圆，只是腔调略显怪异。
“马可先生客气了。”李不凡不露声色，在主位上坐下，伸手示意，“请坐。不知先生寻我，所为何事？”
“为求知而来。”马可在他对面坐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大人献给大汗的浑天仪，实乃神物。它自行运转，推演天星，这等鬼斧神工，在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游历多国，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造物。”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像是不经意地问道：“在下斗胆猜测，驱动它的力量，恐怕……并非凡间之物吧？”
来了。
试探开始了。
李不凡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未曾抬起：“格物致知，探究天地至理，本就是我辈分内之事。世人觉得神奇，不过是见识少了而已。”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马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知道，寻常的言语试探，对眼前这个男人毫无用处。
他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皮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由黄铜和铁块构成的古怪模型，放在了桌上。
那模型结构精巧，有一个小小的汽缸，连接着活塞与飞轮。马可又取出一个小酒精灯，点燃后放在汽缸下方。
片刻之后，随着细微的“嘶嘶”声，一股白色的蒸汽喷出，推动活塞，带动连杆，让那小小的飞轮“哐当哐当”地转动起来。
一股纯粹的、蛮横的、属于工业时代的力量气息，在这间古色古香的厅堂里弥漫开来。
蒸汽机。
哪怕只是一个最原始的模型，它所代表的意义，也足以颠覆整个时代。
“此物名为‘蒸汽机’。”马可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骄傲，“它能将水的力量，转化为驱动万物的动力。它可以让船只逆流而上，让车辆日行千里。它……是未来的力量。”
他凝视着李不凡，观察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然而，李不凡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转动的飞轮，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震撼，甚至没有一丝好奇。
这种反应，本身就是最不正常的反应。
一个十三世纪的道士，看到蒸汽机，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除非……他早就知道这是什么。
“奇技淫巧。”
许久，李不凡才淡淡地吐出四个字。
马可的瞳孔微微一缩。
只见李不凡从身后的柜子中取出一样东西，也放在了桌上。
那是一枚线圈，用细密的铜丝缠绕而成，旁边还有一个小巧的罗盘。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先生远来是客，我也给先生看个小玩意儿。”
李不凡说着，将那枚在军器监吸收了天雷之力，此刻依旧蕴含着微弱电磁场的“乾坤一炁珠”缓缓靠近铜线圈。
他没有触碰任何东西。
但就在珠子靠近的瞬间，那罗盘的指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猛地偏转了一个角度！
珠子移开，指针归位。
珠子再靠近，指针再次偏转！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没有任何机关巧合，却比那“哐当”作响的蒸汽机，更透着一股诡异和神秘。
马可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僵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偏转的指针，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惊疑不定。
这是什么力量？他从未见过如此的应用方式！这不属于他所知的任何一个科技分支！
“薪火盟……”
马可几乎是下意识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他猛然醒悟，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道士！他一定是那个传说中，守护着中华文明火种的“薪火盟”成员！
只有他们，才掌握这种神秘技术！
李不凡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薪火盟？有意思。
他没有戳破对方的误会，反而任由这种误会发酵。
看到李不凡的沉默，马可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心态，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
“看来，我们不必再互相试探了。”马可收起了蒸汽机模型，身体微微前倾，“我先自我介绍。我来自‘钟表匠’，一个致力于维护历史主干稳定的组织。我的代号，是‘蒸汽使徒’。”
“我们发现，这个时代出现了不应有的技术跃迁。为了防止文明因无法掌控的力量而走向失控，我们必须进行干预。”
他看着李不凡，试图表现出诚意：“这一点，与贵盟‘控火’的宗旨，应该是一致的。我们并非敌人，甚至可以成为盟友。”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
李不凡心中却在冷笑。
维护历史主干？恐怕没他说的那么简单。
“盟友？”李不凡端起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我只是一个方外之人，听不懂阁下在说什么。”
他直接拒绝了对方的拉拢。
马可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并不意外。他知道“薪火盟”的人一向排外而警惕。
“好吧。”他摊了摊手，决定抛出真正的筹码，“既然李先生对合作不感兴趣，那我们来谈一笔交易。”
“我的人，在全真教，得到了一份图卷。”马可缓缓说道，“一份名为《老子化胡经》的画卷。”
马可继续说道：“只可惜，那份图卷并不完整，上面只有图画，却缺少了解读‘钥匙’——几句关键的诗文。没有诗文，画卷便是一堆无用的废纸。”
他紧紧盯着李不凡：“而我猜，那些诗文，就在李先生的手中。”
厅内的空气，再一次凝固。
两个来自不同时空的人，隔着一张木桌，目光在空中交锋。
他们都清楚，对方手里，有自己需要的东西。
良久，李不凡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弧度。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悠远而神秘的语调，缓缓吟诵起来：
“……扶桑东渡寻仙岛，八岐龙吟浪滔滔。若以心为炉中火，可召神风万里涛。……”
马可的呼吸，瞬间停滞！
就是这个！
与他从伯颜口中，从苍松道人口中听到的那一句，一模一样！
李不凡没有停下，继续念道：
“……泰西古陵藏圣光，七色烛火映数行。……”
“……日落之处血海临，羽蛇衔尾星辰沉。……”
每念一句，马可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诗文，他一句都没听过！每一句，都清晰地指向一个他闻所未闻的神秘之地！
他彻底明白了。自己费尽心机得到的画卷，不过是锁。而真正的钥匙，一直都在这个看似不起眼的道士手里！
“你……”马可的声音有些干涩。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交易了。”李不凡重新掌握了主动权，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马可先生，或者说，蒸汽使徒。”
马可颓然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苦笑道：“李先生，你赢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李不凡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去东瀛。”
“东瀛？”马可一愣。
“‘扶桑东渡寻仙岛’。”李不凡的眼神冷了下来，“伯颜告诉我，我的大师兄，被东瀛浪人劫走了。现在看来，他说谎了，但又没完全说谎。”
马可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伯颜，那个狡猾的蒙古权相，他恐怕也知道一些《老子化胡经》的秘密！他不是将王守成随便丢给了什么浪人，而是精准地，将他送往了画卷中所指向的地点——东瀛！
他这是在用王守成的命，逼李不凡去为他探路！
好一招一石二鸟之计！
“我需要你的帮助。”李不凡看着马可，“你们‘钟表匠’既然能渗透到大都高层，想必也有自己的渠道，可以安排我们出海，前往东瀛。”
“作为交换，”李不凡的指尖，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圈，“我可以告诉你，这第一处‘洞天福地’的秘密。”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
马可需要李不凡的“钥匙”来开启宝藏，而李不凡需要马可的“船”来寻找师兄。
“一言为定。”
马可不再多言，拿起自己的皮箱，转身离开了偏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