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窥探。
李不凡府邸的正堂内,只剩下栖云观的三人。
时隔两年,物是人非。
李不凡一身四品官袍,成了朝廷新贵;灵算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道袍,只是个子蹿高了不少,眉宇间多了几分少年人的英气;而陈明远,身着太医院的官服,气质温润,却也带着一丝宫廷中磨砺出的谨慎。
三人相对而坐,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喜悦、悲伤与陌生的沉默。
“咳……”还是陈明远先开了口,他看着李不凡,眼神复杂,“李居士……不,李大人,这两年,你……”
“叫我李不凡。”李不凡打断了他,亲自为他斟上一杯热茶,“我们之间,不必如此。”
陈明远端起茶杯,指尖的温度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我……”他张了张嘴,眼圈却先红了,“当年那场大火,我以为……我以为你们都……”
“我们命大。”李不凡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和灵算都逃了出来,我一路南下,在杭州落脚。”
“杭州……”陈明远喃喃自语,他无法想象,这两个师弟是如何在举目无亲的情况下,从江南到大都,还搅动了如此风云。
“陈明,你呢?”李不凡问道,“当年火起,我只见你被那个番僧带走,后来发生了什么?”
提起往事,陈明远眼中闪过一丝惘然。
“带走我的人,名叫丹增·桑杰,是吐蕃来的高僧。”他缓缓说道,“他并非恶人,只是奉了八思巴上师之命,和伯颜一起到栖云观勘验伪经。见我粗通医理,便将我一同带回了大都并传授我吐蕃医术。”
“吐蕃医术?”李不凡心中一动。
“嗯。”陈明远点了点头,“那是一种与我们中原医理截然不同的法门。他们不讲究阴阳五行,君臣佐使,而是认为人体由‘龙’、‘赤巴’、‘培根’三种东西构成,万病皆因此三者失调而起。他们的诊疗之法,也多用放血、火灸,药方更是天马行空,金石草木,皆可入药。”
灵算在一旁听得皱起了眉头,这些理论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陈明远苦笑一声:“起初我亦觉荒谬,可后来……我见的多了,便也渐渐明白了。”
他放下茶杯,声音低沉下来:“在大都这两年,我跟着丹增上师,见过了太多生死。瘟疫、战乱、饥荒……我看到百姓流离失所,看到孩子们在寒风中活活冻死。我才明白,师父常说的‘救一人’,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他的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这高墙大院,看到了整个大都城的芸芸众生。
“丹增上师推荐我入了太医院。他说,与其在民间做一个游方郎中,不如站在离权力最近的地方,用一身医术,去影响那些能决定无数人生死的人。”
“所以,你就为忽必烈效力?”李不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陈明远转回头,直视着李不凡的眼睛,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不凡,我知道你恨伯颜,恨他们焚我道观,屠我师门。这份仇,我一刻也不敢忘。”
“但是,我也看到,忽必烈重用汉臣,开科举,修水利,定历法……他在努力让这片饱经战乱的土地,重新安定下来。不管这天下姓赵,还是姓铁木真,对于挣扎求生的百姓而言,一个安稳的世道,比什么都重要。”
“我能做的,就是留在这里,尽我所能,让这个新的朝廷,少一些病痛,多一些安宁。这,或许也是一种修行。”
一番话说完,堂内再次陷入寂静。
灵算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不凡沉默了许久。
他不得不承认,二师兄说的是对的。
从一个医者的角度,陈明远的选择无可指摘。他甚至……有些佩服。
更让他心惊的,是忽必烈。
这个草原雄主,绝非自己想象中那个只知弯弓射雕的蛮夫。
他懂得用不同的人,安抚不同的心。他用汉臣治理汉地,用番僧笼络西域,甚至连一个被俘的道观医师,都能物尽其用,让他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服务。
赏赐是笼络,杀心是震慑。
恩威并施,帝王心术,恐怖如斯!
自己在他面前玩弄天机,预测日食,恐怕在那位帝王眼中,不过是一场稍显有趣的杂耍罢了。
他自以为棋高一着,殊不知,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一股寒意,从李不凡的背脊升起。
“我明白了。”李不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向陈明远的眼神,再无一丝芥蒂,“明远,你没有错。”
得到李不凡的理解,陈明远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那……大师兄呢?”陈明远急切地问道,“可有他的消息?”
提到王守成,李不凡的神色凝重起来。
他将在观星台上与伯颜的交锋,以及那枚所谓的“东瀛刀镞”一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东瀛浪人?”陈明远眉头紧锁,“这借口也太拙劣了!”
“啪!”
一直沉默的灵算,突然一掌拍在桌上。茶杯跳起,茶水溅出。
“伯颜!”少年人的眼中,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他把大师兄弄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李不凡摇了摇头,将那枚锈迹斑斑的刀镞取了出来,放在桌上,“但这东西,却未必是假的。”
“什么意思?”
“伯颜此人,心思缜密。他既然敢拿出这东西,就说明他真的可能将大师兄,送去了东瀛,或者与东瀛人做了交易。”李不凡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他这是在告诉我,想找人,就去大海里捞针吧。”
一时间,刚刚重逢的喜悦,被一股沉重的阴云所笼罩。
一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一个身在宫廷,心系苍生。
一个流落江湖,步步为营。
栖云观的师兄弟,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正当三人心思各异,堂中气氛凝重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了管家的声音。
“老爷,府外来了一位客人,说是……说是从西方来的,名叫马可,想要求见老爷,交流天文历法。”
西方?
马可?
李不凡的瞳孔,猛地一缩。
钟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