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的狂笑声犹在耳边,可李不凡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狂喜与欣赏退潮般散去,剩下的,是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审视。
帝王之心,最是多疑。
赏赐是真,杀心也是真!
此刻若流露出半点畏惧,等待他的,必然是雷霆之怒。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忽必烈那如刀锋般的目光中,李不凡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深深一揖。
“陛下天威,泽被苍生,此乃大元之幸,非臣一人之功。”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观星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了回来。
忽必烈眉梢一挑,眼中的杀意收敛了几分,换上了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他想看看,这个有趣的道士,还想做什么。
李不凡直起身,目光扫过台下的百官,最后落在了面沉如水的伯颜身上。
“臣本是庐山栖云观一介野道,只因‘至元焚经’,师门被焚,同门离散,不得已才流落江湖。”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这李不凡,疯了不成?刚受封赏,就敢当着陛下的面,重提旧事?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伯颜的眼角,也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李不凡却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话锋一转,对着忽必烈再次躬身:“此乃国策推行,臣一介草民,不敢心存怨怼。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萧索与恳切。
“只是臣有两位师兄,自师门一别,至今已是两年,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臣蒙陛下天恩,得居四品高位,食君之禄,却连手足亲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实在是……寝食难安。”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个骤然富贵,却不忘旧日情谊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忽必烈脸上的表情,愈发耐人寻味。
“臣斗胆,恳请陛下恩准,让臣寻回失散的师兄,以全骨肉之情。”李不凡说完,目光直直地看向伯颜,“臣听闻,当初清查庐山道藏,便是由伯颜大人主持。臣的大师兄王守成,武艺高强,或曾被大人麾下擒获。”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伯颜身上。
这已经不是请求,而是当着满朝文武和皇帝的面,公然的质问!
伯颜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没想到,李不凡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将他直接架在火上烤!
他若说不知道,便是失职。他若承认人还在手里,岂不是坐实了他滥用职权,随意关押道士的罪名?
忽必烈的目光也落在了伯颜身上,平淡,却带着千钧之重。
伯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出列回道:“回禀陛下,确有此事。当初庐山栖云观负隅顽抗,此人武艺不凡,确为我部所擒。”
他没有否认,反而坦然承认。
“只是……”伯颜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惋惜之色,“就在押解途中,此人却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东瀛浪人劫走。我部将士虽奋力追击,奈何对方行事诡秘,最终还是让其逃脱,如今已不知所踪。”
东瀛浪人?
李不凡心中冷笑。这借口找得当真滴水不漏。既推脱了责任,又给他挖了一个新的大坑。
想找你师兄?可以,去茫茫大海之上,跟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倭寇玩命去吧!
“不过,”伯颜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我们在现场,曾发现一枚东瀛独有的刀镞,或许,能成为李少监寻人的线索。”
说着,他竟真的从袖中取出一枚用布包好的、锈迹斑斑的箭头,递给了李不凡。
演戏演全套,好一个伯颜!
李不凡接过刀镞,入手冰凉。他知道,这是伯颜下的战书。
“多谢伯颜大人。”李不凡将刀镞收入怀中,再次转向忽必烈,“陛下,臣还有一事相求。”
“说。”
“臣的二师兄,名叫陈明远,精通医术,或在太医院中效力。臣只求能与他见上一面,便心满意足。”
忽必烈闻言,沉默了。
他看了一眼李不凡,又看了一眼台下百官。
一个能推演天机的道士,一个武艺高强、下落不明的师兄,还有一个在宫中做太医的师兄……
这栖云观,当真有趣。
一个医术高明的太医,留在宫里,自然是用处极大。可一想到他是李不凡的师兄,一想到那被焚毁的道观,忽必烈的心里,便多了一根刺。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与其留一个隐患在身边,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想到此处,忽必烈脸上露出了笑容,显得格外宽厚。
“准了。”他大手一挥,“朕不仅准你与他相认,朕还将他,赐给你了。从今往后,他便不必在太医院当值,就去你的府上,做你的私家医官吧。”
“来人,传朕旨意,明日一早,将太医陈明远,送到李少监府上。”
“谢陛下隆恩!”
李不凡深深叩首,将头埋在冰冷的石板上。
他知道,自己又赢了一步。
可这胜利的滋味,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他用自己的价值,换来了师兄的自由,却也让自己和忽必烈的关系,变成了一场更加危险的交易。
……
翌日,清晨。
大都城南,一座崭新的宅邸前。
这是忽必烈亲赐的府邸,朱门高墙,气派非凡。李不凡一身崭新的四品官袍,站在门口,身旁是同样换了新衣的灵算,以及神情复杂的郭守敬。
“李少监,不,现在该叫你李大人了。”郭守敬看着眼前这座宅子,感慨万千,“一步登天,圣眷正浓啊。只是……高处不胜寒,往后行事,务必三思。”
老大人是真心在为他担忧。
李不凡点了点头,“大人的教诲,不凡谨记在心。”
正说着,一辆宫里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府邸门前。
车帘掀开,一个身着太医院官服的青年,在内侍的引领下,有些茫然地走了下来。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温润,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长期的宫廷生活,似乎让他习惯了低眉顺眼,身上有股淡淡的药草香。
正是二师兄,陈明远。
陈明远下了车,看着眼前这座陌生的府邸,和门口站着的三个陌生人,眼中满是困惑。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李不凡的脸上。
起初是陌生,随即是熟悉,然后是震惊,最后是难以置信。
那张脸,比两年前清瘦了许多,也冷硬了许多,眉宇间的稚气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沉静。
可那双眼睛,那熟悉的轮廓,绝不会错!
“李……居士?”陈明远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明远,好久不见。”李不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陈明远再也抑制不住,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又看到了李不凡身边的那个少年,虽然长高了不少,但那股子对着什么都漠不关心的神情,还是老样子。
“灵算?”
灵算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嗯。”
时隔两年,自庐山那场大火后,栖云观的师兄弟三人,终于在这座陌生的都城,再次聚首。
没有抱头痛哭,没有过多的言语。
李不凡上前一步,拍了拍陈明远依旧在颤抖的肩膀,“我们回家。”
“家……”
陈明远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看着眼前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再看看李不凡和灵算,眼泪,终于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