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大都城南,观星台。
这座由郭守敬亲自督造的观星台,通体以巨石垒砌,高耸巍峨,台上那架崭新的浑天仪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着青铜独有的冷硬光泽。它静静地矗立着,像一头蛰伏的远古巨兽,沉默中蕴含着即将撼动世界的力量。
台下,大元朝的文武百官,黑压压地站了一片。
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目光不时地扫过台上那三个身影——须发皆白的郭守敬,神情专注的少年灵算,以及站在队列最末,一身七品官袍,却依旧显得格格不入的李不凡。
“听说了吗?郭大人说这新玩意儿能自己个儿转!”
“自己转?莫不是里面藏了什么牛马畜力?糊弄陛下可是杀头的大罪!”
“一个野道士,一个毛头小子,跟着郭大人胡闹,我看今天怎么收场!”
伯颜站在文臣之首,面沉如水,只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李不凡。龙虎山的一败,让他耿耿于怀。他倒要看看,这个叫李不凡的道士,还有什么能耐。
“陛下驾到——!”
随着内侍一声高亢的唱喏,所有议论声戛然而止。
忽必烈身着一袭朴素的龙袍,在一众禁卫的簇拥下,大步走上观星台。他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而是第一时间落在了那架巨大的浑天仪上。
那是一种猎人看到心仪猎物的眼神,充满了审视与征服欲。
“郭守敬。”忽必烈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观星台上显得格外清晰。
“臣在。”郭守敬出列,躬身行礼。
“开始吧。让朕看看,你和这个李不凡,究竟造出了个什么东西。”
“遵旨。”
郭守敬直起身,对着李不凡和灵算微微颔首。
李不凡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那枚“乾坤一炁珠”的力量,只剩下最后一天多。
灵算走上前,他的眼中没有帝王,没有百官,只有眼前这台冰冷的机器。他按照李不凡事先的交代,在基座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处,轻轻按动了一个机括。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死物,活了。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响起。
浑天仪最外层的地平环,在没有任何外力驱动的情况下,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却又无比顺滑的速度,缓缓转动起来。
紧接着,赤道环、黄道环、白道环……
一层层精密的青铜圆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动,各自按照不同的轨迹,开始了自行运转。
整个观星台上,鸦雀无声,只剩下齿轮咬合的细微声响。
百官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眼珠子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们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这……这是什么妖法?
“这……这……”一名司天监的老祭司指着浑天仪,手指哆嗦着,话都说不完整。
忽必烈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快步上前,绕着浑天仪走了一圈,伸手触摸着那些转动的铜环,感受着那冰冷金属之下,传递出的微弱震动。
没有畜力,没有水力,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
它,真的在自己动!
“如何做到的?”忽必烈转过头,目光如刀,直刺李不凡。
李不凡出列,躬身道:“回禀陛下,此仪,非臣之能,乃顺天而行。它并非自行转动,而是与天地星辰的运转产生了‘共鸣’。星辰动,则仪动。它所模拟的,正是天道本身。”
这套说辞,是他和郭守敬商量了一夜才想出来的。玄之又玄,却又直指核心,让人无法辩驳。
“天道?”忽必烈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郭守敬适时地上前一步,声音洪亮:“陛下,此仪既能模拟天道,便能推演天机!臣恳请陛下,命司天监官员,以此仪推算未来三日之天象,以验神器之真伪!”
“准!”忽必烈一挥手。
那名之前被吓得不轻的老祭司,被同僚推了出来。他战战兢兢地走到浑天仪前,在灵算的指引下,开始记录那些转动的圆环上,一个个繁复到极致的刻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观星台上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老祭司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手中的算筹,在算盘上拨得噼啪作响。周围的官员,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突然!
“啪嗒”一声,老祭司手中的算筹掉落在地。他整个人如遭雷击,面色惨白如纸,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说!”忽必烈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老祭司浑身一颤,用一种近乎哭腔的声音,嘶吼道:“陛下……天……天狗食日!”
“三日之后,午时三刻,将有日食天象!”
一言既出,满场皆惊!
日食!
在这个时代,这可是上天示警的最大凶兆!预示着君王失德,国之将乱!
“一派胡言!”一名御史大夫跳了出来,指着李不凡厉声喝道,“妖道惑众,其心可诛!臣请陛下,立刻将此獠拿下,明正典刑!”
“臣附议!此乃妖术,非祥瑞之兆!”
一时间,群情激奋。
李不凡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仿佛那些攻讦都与他无关。他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他赌的,就是忽必烈的帝王心性。
果然,忽必烈没有理会那些激动的臣子。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跪在地上的老祭司。
“你,确定?”
“臣……臣以司天监百年声誉担保,此仪推演之结果,分毫不差!”老祭司磕头如捣蒜。
忽必烈沉默了。
整个观星台,落针可闻。
许久,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落在了李不凡的脸上。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朕,就等三天。”
“三日之后,若天狗食日,你们,就是我大元的功臣!”
“若没有……”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森然杀意,让观星台上的温度,都仿佛降到了冰点。
……
三日,弹指而过。
这三天,对于整个大都的官场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煎熬。
而对于李不凡、郭守敬和灵算而言,每一刻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第三日,午时。
整个大都城,仿佛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无数百姓走出家门,抬头望向天空,等待着那个传遍了全城的预言。
皇宫大内,忽必烈依旧站在那座观星台上,身边是同样神情紧张的文武百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太阳依旧高悬,没有丝毫变化。
台下,开始有官员的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冷笑。
郭守敬的手心,已经满是冷汗。灵算则死死地盯着浑天仪,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做最后的验算。
唯有李不凡,依旧平静地站着。
午时三刻,已至。
什么都没有发生。
“陛下!”那名御史大夫再次跳了出来,“妖道之言,已不攻自破!请陛下降罪!”
忽必烈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缓缓抬起手,正要开口。
就在这时!
“看!天!”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呼。
所有人猛地抬头。
只见那轮原本光芒万丈的烈日,右下角,出现了一个微小的、不易察觉的黑色缺口。
紧接着,那缺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不断扩大!
仿佛有一头无形的巨兽,正在从天边探出头来,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太阳的光芒!
天,暗下来了。
起初是光线变得柔和,而后,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昏黄的暮色之中。
狂风乍起,飞沙走石。
大都城内,无数百姓惊恐地跪倒在地,冲着天空不断地磕头,哭喊声、祈祷声、铜盆的敲击声,响成一片。
观星台上,百官失色。
他们亲眼见证了这神迹般的一幕,一个个面如土色,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预言,成真了!
忽必烈仰着头,看着那轮被黑暗完全吞噬、只剩下一圈金色光晕的太阳,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那不是恐惧。
是狂喜!是极致的兴奋!
“哈哈……哈哈哈哈!”
他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李不凡的肩膀,双目赤红,状若疯狂。
“好!好一个‘承天之命’!好一个‘推演天机’!”
“传朕旨意!”忽必烈的声音,盖过了城中所有的喧嚣,“郭守敬,加封光禄大夫!李不凡……”
他顿了一下,看着李不凡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欣赏与炽热。
“李不凡,破格擢升为司天监少监,正四品!赐金千两,大都宅邸一座,锦袍玉带!”
封赏如雷,震得所有官员脑中一片空白。
正四品!
这个来历不明的野道士,一步登天!
李不凡心中巨石落地,他强压下内心的狂澜,正要躬身谢恩。
可就在他低下头的一瞬间,他忽然对上了忽必烈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方才的狂喜与炽热,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李不凡从头皮麻到脚底的冰冷。
那是一种绝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
就像一个屠夫,在打量一头虽然能产奶、但犄角太过锋利,随时可能伤到主人的牛。
他在思考,是该留下它继续产奶,还是现在就一刀杀了,永绝后患。
杀意!
毫不掩饰的,凛冽的杀意!
李不凡的血液,在这一刻,几乎冻结。
他赢了,赢得了天时,赢得了官位,赢得了所有人的敬畏。
但他,也把自己送到了这位草原雄主,最锋利的那把刀刃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