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从周三下午开始刮大的。先是办公桌上的文件纸页无端卷了角,接着窗外那棵老樟树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晃得人心烦。
齐小康正对着一份《全区“暖夕工程”第三季度督导情况通报》措辞,力求把各站点参差不齐的服务质量写得既客观,又不至于太戳眼。手机在抽屉里震,一声接一声,固执得很。
他拉开抽屉,是试点楼那个沉寂许久的微信群。点开,信息爆炸般弹出。
「物业要撤了!贴通知了!」 「凭什么?我们物业费没少交!」 「说是公司战略调整,不赚钱……」 「以后垃圾谁管?电梯坏了找谁?」 「@齐干部@齐干部 怎么办啊!」
图片接连蹦出来:一张皱巴巴的公告,盖着物业公司的红章,语气官方而冰冷;几张居民围在公告栏前激动议论的抓拍。
齐小康盯着屏幕,手指微微发麻。他退出微信,直接拨通街道管理科的电话。
“李科,试点楼那边物业撤场的事,你们事先知情吗?”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语气为难:“齐科啊……听说了点风声。但那家物业是区里早年招商引资来的,独立法人,街道也插不上手。他们经营困难,要撤,我们只能尽量协调后续……”
“协调有方案吗?”
“正在谈……有几家物业公司来看过,嫌规模小,老人多,收费率低,都不太愿意接。”
电话挂了。齐小康坐在椅子上,感觉那股邪风好像钻进了办公室,吹得后颈发凉。试点楼是他一手推起来的标杆,物业一旦真空,好不容易建立的秩序可能瞬间崩塌。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点开微信群。群里已经吵翻了天,恐慌和愤怒在蔓延。他快速打字:「大家先冷静。情况我已了解,街道正在积极协调新物业接手。在此期间,垃圾清运和电梯维护等基本服务,我会督促街道先托底,确保不断档。」
消息发出去,像小石子投进沸腾的油锅,溅起更激烈的反应。
“协调?协调到什么时候?” “托底?能托多久?” “就知道指望不上!”
他看着那些滚动的质疑,没再回复。起身,抓起外套和车钥匙。
王组长从隔板后探出头:“小康,去哪?通报还没改完……”
“试点楼有点急事,我去处理一下。”齐小康脚步没停。
“哎?那通报……”
“回来再说。”
骑车冲到试点楼底下,公告栏前还围着人。看见他,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情绪激动。他提高声音,把电话里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承诺督促街道保障基本服务。
话说完,自己都觉得空泛。有人追问细节,他答不上来,只能反复强调“正在协调”。
离开时,后背能感觉到那些失望和不信的目光。
他跑去街道,找主任,找管理科,软硬兼施,总算让对方承诺先联系环卫和电梯维保公司,进行临时托管,费用由街道垫付。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没有物业,安全、保洁、设施维护……无数琐碎却致命的问题会像溃堤一样涌出来。
接下来几天,他像救火队员。垃圾堆了,找环卫;电梯卡了,催维保;邻居吵架了,劝调解。手机24小时不敢静音,微信群里每一个@都让他心惊肉跳。
副局长打来电话,语气不悦:“齐小康!试点楼怎么回事?投诉电话都打到我这儿了!一个物业撤离就乱成这样?你的督导怎么做的?”
他握着电话,解释协调的困难,市场的现状。
“困难困难!就知道说困难!”副局长打断,“想办法!尽快引入新物业!稳定压倒一切!再出乱子,唯你是问!”
压力从四面八方挤过来。他联系了几家之前有过接触的物业公司,对方一听是试点楼,都委婉拒绝。规模小、收费难、老人多、事杂,明摆着亏本买卖。
晚上,他又一次独自跑到试点楼。垃圾临时清走了,楼道却显得比往常脏乱安静。电梯运行着,但指示灯似乎都暗淡了些。那盆曾经救活过来的绿萝,在昏暗的楼道光下,叶子又有些耷拉。
他站在空荡荡的楼下,那股邪风还没停,卷着地上的落叶和塑料袋打转。
手机又震,是林小雨。
“还在那儿傻站着?喝点东西去?”
糖水铺里,人不多。林小雨搅着碗里的红豆沙,看他一眼:“看你那鬼样子。还没搞定?”
“上哪儿去找乐意接盘的物业?”齐小康揉着眉心,“就是个死结。”
“那就换个思路。”林小雨舀起一勺豆沙,“没人接手,自己干呗。”
“自己干?”齐小康抬头。
“业主自管啊。虽然难,但不是没先例。选个业委会,居民自己出钱,雇人打扫、看门、维护电梯。账目公开,说不定比物业公司还上心。”
齐小康愣住。业主自管?他知道有这种模式,但过程极其繁琐,矛盾重重,需要极强的社区凝聚力和牵头人。试点楼……
“老的老,小的小,人心散漫,谁挑头?谁信谁?”他摇头。
“没人挑头,就烂着呗。”林小雨撇嘴,“反正最后擦屁股的还是你。”
这话像根针,扎了一下。齐小康盯着碗里浑浊的糖水,没说话。
第二天,他又去了试点楼。这次,他没找街道,也没联系物业公司。他找了吴工程师,找了几个平时在群里比较活跃、讲道理的业主,还有那个儿子是律师的张阿姨。
在小区的凉亭里,他把业主自管的可能性摊开来讲,利弊都摆清楚,困难也不回避。
果然,反对声一片。
“自己管?哪来的精力?” “钱怎么收?有人赖账怎么办?” “搞不好更乱!”
吴工程师一直沉默着,等大家吵完,才慢慢开口:“物业公司为什么跑?嫌我们这儿油水少,麻烦多。再换一家,能好到哪儿去?自己管,是难,但账目清楚,服务到位,起码不会被人当包袱甩来甩去。”
张阿姨也点头:“法律程序上的事,我可以让我儿子帮忙看看。”
反对的声音小了一些,但疑虑仍在。
齐小康没指望一次谈成。他把业主自管的成功案例、政策依据、可能的风险和操作步骤,打印成简单的材料,留给了他们。
“你们自己商量。街道那边,我去沟通支持。如果决定试,督导组可以协助对接资源,指导流程。”
之后几天,他不再大包大揽。微信群里的抱怨和@,他选择性回复,更多的是引导他们自己讨论:“这个问题,如果自管,大家觉得怎么解决合适?”“选业委会,有什么人选建议?”
吵吵嚷嚷,进度缓慢,甚至几次差点谈崩。齐小康压着性子,只提供信息,不替他们做决定。
风还在刮,天气说变就变。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灌下来,试点楼好几户窗户渗水,楼道也淹了。临时托管的环卫和维保根本顾不过来。
齐小康和街道的人赶去协调排水、抢修。忙乱中,业主们的火气又被点燃,但这次,除了抱怨,也开始有人自发组织帮忙扫水、通知邻居。
雨停后,关于自管的讨论突然加速了。
齐小康适时拉了个线上会议,请来了一个搞过成功自管的小区业委会主任,让他们自己聊。
他看着屏幕上那些陌生的头像和争辩的文字,感觉自己像个置身事外的路由器,只是保证信号畅通,内容不由他控制。
几天后,吴工程师在群里@他:「齐干部,我们商量了,决定试试自己干。你能不能帮忙牵个头,开个业主大会?」
业主大会开得激烈,但最终,业委会筹备组算是成立了。齐小康帮着跑街道备案,联系房管部门指导,协调临时办公场地。
琐碎、磨人、无数次想甩手不干。
但看着那群最初慌乱无措的业主,开始笨拙地学着看图纸、谈合同、算账目,他又觉得,那股邪风好像没那么冷了。
他依然每天盯着微信群,但说话越来越少。更多的是业委会筹备组的人在发声,协调,解释。
那天,他再去试点楼。业委会筹备组正在楼道口贴公告,关于收取第一笔自管物业费的征求意见通知。几个居民围着看,议论着,有支持的,也有嘟囔着嫌贵的。
吴工程师看见他,走过来,脸上带着疲惫,却有点光:“齐干部,第一道坎来了。收费通知。”
“嗯。”齐小康看着那张公告,“好好解释。”
“知道。”吴工程师点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谢了。”
“谢我什么。”齐小康看向楼道里那盆绿萝,有人新浇了水,叶子支棱着,“路还长着呢。”
他推车离开时,风好像小了些。天边甚至透出一点惨淡的阳光。
手机震了,是王组长:「通报改好了吗?副局长催了。」
他停下車,回了一句:「正在改。晚点发您。」
然后,他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
空气里还带着雨后的潮湿和尘土味。
下一个麻烦,肯定还在路上。但这一次,他或许能稍微,走得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