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停在试点小区门口时,夜已经深了。路灯把稀疏的树影投在地上,风一吹,晃得人心慌。齐小康扫码付钱,抱着那硌人的证书奖杯下车,差点被道牙绊了一下。
便民角那边还亮着应急灯,光线惨白。几个人影围在那里,声音压着,却绷着一股急惶惶的劲儿。林小雨最先看见他,快步迎上来,脸上没了平时的利落,头发也有些乱。
“你怎么才来!”她压低声音,带着火气,“老赵手烫了,非说心口也不得劲,闹着要走!谁也拦不住!”
齐小康没接话,目光越过她肩膀看过去。老赵坐在便民亭门口的台阶上,佝偻着背,左手裹着块看不出颜色的布,右手哆嗦着想摸烟,半天没掏出来。旁边围着社区两个工作人员和几个看热闹的居民,七嘴八舌地劝,越劝老赵脖子梗得越硬。
“老子不干了!这鬼地方!电都吃人!说破大天也不干了!”老赵嗓子嘶哑,带着点破音。
齐小康走过去,人群自动分开条缝。他蹲下身,视线和老赵齐平。酒气还没散尽,混着夜风的凉,让他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赵师傅,”他开口,声音有点哑,但尽量稳,“手怎么样?严重吗?先去医院看看。”
老赵猛地抬头,眼睛浑浊,带着惊魂未定的怒气:“看啥看!死不了!死了倒干净!省得受这窝囊气!”他挥舞着裹布的手,“你们这帮当官的!就没一个靠谱的!说的比唱的好听!什么便民?害命!”
话说得难听,旁边社区的小年轻脸上挂不住,想反驳,被齐小康一个眼神制止。
“电路问题,我们马上查,一定解决。”齐小康看着老赵的眼睛,“您这手伤了,活儿肯定受影响。养伤期间的损失,我们想办法补偿。”
“补偿?拿啥补偿?钱能买了我这手艺?”老赵情绪激动,咳嗽起来,“我就回我那车棚!死也死在那儿!”
“车棚下周就拆了。”齐小康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下去。
老赵的咳嗽戛然而止,瞪着他,像被掐住了脖子。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应急灯嗡嗡的电流声。
半晌,老赵肩膀塌下去,脑袋耷拉在膝盖上,不出声了。那是一种比吵闹更让人难受的死寂。
齐小康胸口发堵。他站起身,对社区工作人员说:“叫电工了吗?”
“叫了叫了,路上堵车,马上到!”工作人员连忙回答。
“找两个人,先送赵师傅去旁边诊所处理下手,检查一下身体。费用我先垫。”齐小康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塞给工作人员。又看向林小雨,“你跟着去,稳着点情绪。”
林小雨看了他一眼,没多说,点点头。
人散了一些。电工也到了,打着哈欠开始检查线路。齐小康没走,抱着那堆碍事的证书奖杯,站在惨白的光圈里看着。
问题很快查出来,是接入便民亭的线路老化,负荷一大就跳闸,老赵自己乱接,差点出事。
“得换线。不然还得坏。”电工下了结论。
“换。现在就换,能换多少换多少。”齐小康说。
“现在?这大晚上的……材料也不好找啊……”
“想办法。”齐小康语气没什么起伏,“今晚必须弄好。”
电工嘟囔着去了。
齐小康就站在原地等。夜风越来越冷,吹得他西装裤腿冰凉。手里的奖杯金属部分贴着皮肤,像块冰。
他想起会场里热烈的掌声,酒桌上飞溅的泡沫,副局长拍在他肩膀上的手。那些光鲜亮丽,像一层油彩,被眼前这惨白的灯光和冰冷的夜风一吹,皲裂出底下粗粝的现实。
电工找来了材料,叮叮当当开始干活。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林小雨回来了,脸色缓和了些:“手烫得不严重,上了药。医生说有点受惊,开了点安神的。送回家了。”
“嗯。”齐小康应了一声。
“钱……”林小雨拿出剩下的钱。
“你先拿着。”齐小康没接。
两人沉默地站着,看着电工干活。线路一点点更换,新的,看着扎实些。
“其实……”林小雨忽然开口,声音很低,“老赵也不是真恨这儿。他是怕。怕这点营生没了,怕以后没着落。刚才在诊所,他还念叨,说新地方其实挺好,亮堂。”
齐小康没说话。他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
电路终于弄好。电工合上闸,便民亭的灯亮起来,比之前似乎稳当了些。电工收拾工具走了。
现场只剩下他和林小雨,还有一地狼藉。
“回去吧。”林小雨说,“剩下的明天再说。”
齐小康点点头,却没动。他走到便民亭门口,老赵刚才坐过的台阶上,弯腰,把那个沉甸甸、冰凉凉的奖杯和红彤彤的证书,并排放在了门口。
“你干嘛?”林小雨惊讶。
“镇宅。”齐小康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免得再跳闸。”
林小雨看着他,像看个怪物。
齐康没解释,转身往小区外走。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
夜风卷起一张不知谁丢弃的广告纸,擦着那奖杯的红丝绒底座飞过去。
那奖杯和证书,就那么孤零零地,守在便民亭门口,闪着冷硬而突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