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策研究室的空调总是开得太足,吹得人后颈发凉。齐小康盯着屏幕上市统计局刚发布的季度民生数据分析报告,鼠标滚轮无意识地上下滑动。数字、图表、百分比……一切都正确、光鲜,和他蹲在老旧小区门口听到的抱怨像是两个平行世界。
抽屉最底层,压着那本边角卷起的修鞋笔记。有时深夜加班,他会拿出来翻两页,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用料记录和鞋样草图,像触摸到另一种真实。
陈研究员抱着一摞新材料过来,放在他桌角:“小康,市里下半年要重点推进‘智慧社区’建设,这是相关技术标准和试点方案。你先吃透,准备一下后续调研提纲。”
“智慧社区”。齐小康拿起最上面一本,铜版纸印刷,彩图精美。智能门禁、人脸识别、一键呼救、线上购菜……他翻了几页,合上。
“陈老师,”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有点干,“这些智能设备,对很多老人来说,操作门槛不低。后期维护成本也高。是不是应该同步考虑一下……线下服务的托底?比如,保留一些传统的、人工的便民点?”
陈研究员推了推眼镜,笑了:“小康啊,你的思维要转变。大势所趋,我们不能总抱着旧东西不放。智慧化是方向,是未来。老年人嘛,可以慢慢学,社区也可以组织培训。”
“有些老人可能永远学不会。”齐小康想起试点楼里那个对着手环一筹莫展的老太太,“而且,智慧化了,那些原本在社区里提供修修补补服务的人,怎么办?”
“淘汰落后产能,优化资源配置,这是经济规律。”陈研究员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们要关注的,是整体效益的提升。个别阵痛,难免。”
齐小康没再争论。他低下头:“明白了。”
他“明白”地接下任务,开始看材料,写提纲。写得符合要求,四平八稳。
几天后,室裡组织去一个已建成的“智慧社区”示范点参观。崭新的楼宇,光洁的大厅,巨大的电子屏滚动播放着各项数据。社区书记热情洋溢地介绍着智能系统的便捷,演示着手机APP一键下单买菜、预约家政。
齐小康跟在队伍后面,看着几个工作人员手把手教一个老人用APP,老人手指颤抖,半天点不准图标。旁边另一个老人嘟囔:“还不如以前喊一嗓子,小卖部老王就送上门了……”
参观结束,在社区会议室座谈。领导、专家们发言踊跃,畅想未来。轮到齐小康,他只说了句:“硬件很好,软件也很强大。后期维护和针对特殊人群的使用培训,可能需要更细致的方案。”
散会后,他在社区里多留了一会儿,转悠到楼后。意外地发现一片临时划定的区域,几个磨剪刀、补锅底、修旧家电的摊子还在经营,老人围了一圈,生意不错。与前面光鲜的“智慧”画面格格不入。
一个社区工作人员跟过来,有点尴尬地解释:“这都是些老手艺人了,居民有需求,一时半会儿也取缔不了,就先让他们在这角落待着,算是……过渡。”
齐小康看着那些粗糙的手和熟悉的工具,没说话。
回去的车上,他闭着眼假寐。脑子里是前台智能屏的光晕和后院手艺摊的烟火气。
第二天,他写调研提纲时,在“智慧社区建设面临的挑战”这一项里,加了一条:“如何实现技术赋能与传统便民服务的有效衔接与过渡,避免数字鸿沟加剧和社会服务网络断裂。”
斟酌良久,又把这句改得更“技术化”:“探索建立线上线下融合、人机协同的社区服务新模式,关注特殊群体需求,确保服务覆盖无死角。”
提交上去,陈研究员没说什么。
日子像复印机里吐出的纸,一张接一张,内容雷同。他参加会议,阅读文献,撰写报告。偶尔,从基层报上来的动态里,能看到一两条关于“保留便民服务点”的零星探索,很快被更多关于智慧门禁安装率、APP注册量的汇报淹没。
他似乎渐渐习惯了这种节奏。直到那个傍晚。
他加班到很晚,走出区委大院时,天已黑透。路过街边一个临时搭建的棚户区,那里正在拆迁,瓦砾遍地。几个老人围着一个担架,哭声压抑。
他本能地停下车。走过去一看,担架上躺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在“智慧社区”后院磨剪刀的老匠人。脸色灰败,一条腿扭曲着,旁边扔着散了架的磨刀机器。
“怎么了?”齐小康挤进去问。
一个老人抹着眼泪:“老李头舍不得他那机器,拆迁队清场时硬要去抢,让推土机带了一下……造孽啊!”
“没人管吗?”
“谁管?说是违规占地,自己负全责……”
齐小康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老人痛苦的脸,看着那台散了架的谋生工具,看着周围断壁残垣和远处新楼的霓虹。
他猛地转身,蹬上车,疯了一样骑回单位。
办公室空无一人。他打开电脑,屏幕光刺得眼睛生疼。他点开内部系统,找到那天参观“智慧社区”后写的座谈纪要。当时他只记录了领导和专家的发言,自己的那句轻描淡写的话,淹没在冗长的官方表述里。
他手指颤抖着,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打下:《关于“智慧社区”建设中需关注传统手工艺人生存空间及避免粗暴治理的建议》。
不再斟酌措辞,不再考虑影响。他把今晚看到的,听到的,那些冰冷的现实,那些被“大势”碾过的具体人生,毫无保留地写了进去。写技术鸿沟,写治理粗暴,写那些被忽视的“落后”需求。
写完,他直接点开了信息报送系统的高权限通道——那是他之前无意中发现的,可以直通市一级相关领域决策者内参平台的端口。平时他从不碰。
鼠标悬在“发送”上,指尖冰凉。
他闭上眼,吸了口气。然后,重重点了下去。
屏幕提示:发送成功,进入处理流程。
他靠在椅背上,浑身脱力。窗外,城市的夜空被霓虹染成暧昧的紫色。
他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也许又是一次无效的呐喊,也许会是更大的麻烦。
但这一次,他没有后悔。
桌角,那本修鞋笔记静静躺着,仿佛无声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