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回原单位的通知,和当初借调时一样突然。一张纸,几句话,就把他从政策研究室的安静小楼,又塞回了督导组那间嘈杂的办公室。
工位还留着,积了层薄灰。王组长看见他,拍拍他肩膀,笑容有点勉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正好,‘暖夕工程’全面铺开,一堆事,忙不过来。”
没人问他为什么回来,也没人提那份石沉大海的内参。同事们眼神躲闪,客气里带着疏远。只有小钱,兴奋地抱着一摞文件过来:“齐哥!你回来得太及时了!这些验收报告我都看不懂!”
齐小康接过文件,手指蹭上灰尘。他没什么表情,拉开椅子坐下:“哪儿不懂?”
日子仿佛倒带重放。电话,会议,报表,检查。他埋首在具体的事务里,像颗被重新拧回的螺丝,按部就班地转动。不再多话,不再争辩,让签字就签字,让跑腿就跑腿。
副局长见了他一次,只谈工作,语气平淡,仿佛之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他开始准时下班,偶尔加班。市场那边彻底没了消息,他不再绕路去看。手机里那个试点楼的微信群,设置了免打扰,偶尔瞥见几条消息,关于物业费,关于垃圾分类,关于谁家孩子考上了大学。
林小雨约过他几次,他推了。后来她也不再约。
有时深夜,他会突然醒来,对着漆黑的天花板,脑子里空荡荡的。那些曾经烧得他睡不着觉的问题、面孔、声音,像退潮后的沙滩,留下一些模糊的痕迹,很快被新的琐事覆盖。
他开始学着像其他人一样,在会议上说些不痛不痒的“正确的废话”,在文件上签下一个个不会细看的名字。效率似乎提高了,人际关系也变得“正常”了。
直到那天,副局长把他叫到办公室,扔过来一份新文件。
“区里下了新任务,老旧小区改造二期要启动了,点更多,面更广。你牵头弄个前期调研方案,摸清底数,特别是群众诉求这块,要细化。别再搞上次那种大呼隆。”
齐小康拿起文件。标题醒目,字数很多。他快速浏览着要求、节点、考核标准。
“重点看几个问题:加装电梯的意愿摸底,不同楼层诉求差异分析;公共空间如何优化利用;改造期间居民过渡安置的可行性……”副局长敲着桌子强调。
齐小康听着,目光落在“加装电梯”和“过渡安置”那几个词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有什么困难吗?”副局长问。
“没有。”他回答,声音平稳,“按要求完成。”
回到工位,他打开电脑,新建文档。手指放在键盘上,却半天没动。
他闭上眼,那些本以为已经遗忘的画面又涌上来:试点楼业主争吵的脸,工地基坑的泥土味,商户们围着他诉苦的焦虑,医院里消毒水的气息,还有红星市场门口那片死寂的绝望。
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开始敲字。
调研方案写得很快,框架清晰,重点突出,完全符合文件要求。他甚至主动加入了“风险评估”和“舆情应对预案”的章节,写得严谨周到。
写完,他直接发给了副局长。没再多看一眼。
下午,他去库房领调研用的表格和手册。管库房的老李头一边找东西,一边絮叨:“齐干部,又忙大项目了?还是你们能干啊。不像我们,混吃等退休。”
齐小康没接话,清点着物品数量。
“对了,”老李头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摸出个东西,“前阵子清理仓库,好像有你的个快递,扔角落忘了。你看看?”
是一个不大的纸盒,落款是“红星街街道办”,日期是一个多月前。他拆开,里面是一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还有一封信。
笔记本很旧,边角磨损。他翻开,里面是工工整整的字迹,画着各种鞋样的草图,记录着用料、价格、客户要求。是那个修鞋老师傅的。
信是街道办一个工作人员写的,语气客气。说整理老师傅遗物时发现了这个本子,里面夹了张字条,写着“给区里那个姓齐的干部”。他们不知道怎么办,就寄过来了。
齐小康拿着那本厚厚的笔记本,手指有些抖。他翻到最后一页,确实有张字条,铅笔写的,字迹歪斜虚弱:「齐干部:手艺传不下去了。本子送你。或许有点用。」
下面压着一小片磨得发亮的皮革样本。
他站在原地,库房的白炽灯嗡嗡作响。老李头还在絮叨什么,他听不清。
手机在兜里震,是王组长:“小康,调研方案副局长看了,说可以,让你尽快组织人手启动。下周一开会布置。”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挂了电话,他抱着那箱资料和那本笔记本,走出库房。走廊光线昏暗。
他回到工位,把资料箱放在地上。那本笔记本,他放在桌上,看了很久。
然后,他打开电脑,点开那个设置了免打扰的试点楼微信群。消息已经刷了好几百条。他慢慢往上翻,看着那些琐碎的抱怨、分享、闲聊。
他看到一张照片,是电梯里那盆绿萝,长得越发茂盛。下面有人回:「齐干部以前送的,长得真好。」
手指停在鼠标上。
他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拨通了住建局一个朋友的号码。
“喂?李工?我齐小康。请教你个事,老旧小区加装电梯,如果低层住户坚决不同意,除了补偿,还有没有别的技术方案能减少影响?比如,错层入户?或者更小型的电梯井道?”
电话那头有些意外:“小康?你怎么又问这个?方案有是有,但成本高,审批也麻烦……”
“麻烦也得试试。”齐小康打断他,声音不高,但很清晰,“老百姓等不起。”
挂了电话,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拿起手机,给林小雨发了条信息:「‘暖夕工程’各个站点的送餐口味满意度调查数据,你那有最新的吗?发我一份。」
过了一会儿,林小雨回了一串问号,然后是一个文档。
他接收,打开,仔细看着。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他没开灯,只有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和他的脸,还有桌上那本摊开的、写满生计的笔记本。
他拿起笔,在那份调研方案的末尾,又加了一行字。
“建议同步调研传统便民服务业态(如修鞋、配钥、改衣)在改造后的生存与融入空间。”
写完,他保存,关闭文档。
然后,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久未拨打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有些嘈杂。
“方老,”他对着电话说,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显得有点响,“我小康。您上次说的那个……磨刀石,还能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