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参发出去三天,像块石头沉进了深潭。齐小康照常去政策研究室上班,看材料,写摘要,参加讨论。没人提起那份报告,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陈研究员对他依旧客气,但眼神里多了点难以言说的东西。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更静了,静得能听见空调的低鸣和鼠标点击声。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把注意力埋进那些宏观的政策文本里。字句熟悉又陌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世界。
周五下午,办公室电话响了。陈研究员接起来,嗯了几声,脸色微微变化。挂了电话,他看向齐小康:“小康,秘书长办公室电话,让你现在过去一趟。”
办公室里其他人都抬起头,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
齐小康心脏猛地一跳,面上尽量平静:“好的。”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衬衫下摆,走出办公室。走廊很长,地毯吸音,他的脚步声闷闷的。秘书长办公室在顶楼,他乘电梯上去,手心有点湿。
秘书是个年轻干部,表情严肃,引他进去。秘书长正在批文件,头也没抬:“坐。”
齐小康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腰背挺直。
秘书长批完最后一份文件,放下笔,才抬眼看他。目光锐利,带着审视。
“政策研究室齐小康?”
“是,秘书长。”
“你报送的那份关于红星市场拆迁的内参,我看了。”秘书长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齐小康喉咙发紧,没接话。
“情况属实吗?”秘书长问。
“是我实地调研了解到的情况。”齐小康谨慎地回答。
“脑溢血的商户?补偿款过低?冲突事件?”秘书长手指点着桌面,“有证据吗?病历?补偿协议?现场记录?”
“病历……我没有。补偿协议商户不肯轻易拿出来。冲突事件,街道和派出所有记录。”齐小康感觉后背开始冒汗,“我可以再去核实……”
“核实?”秘书长打断他,声音提高了一点,“报送之前为什么不多方核实?政策研究室的材料,代表一定的权威性!仅凭一些个案和口头反映,就下‘粗暴拆迁’、‘民生风险’这种结论,是不是太轻率了?”
齐小康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城市更新是区委区政府的重大决策,经过反复论证,合法合规。个别商户有困难,可以通过正常渠道反映解决。你用这种带强烈情绪色彩的方式报送内参,是想质疑区委决策,还是想替谁施加压力?”秘书长目光如炬。
“我没有那个意思。”齐小康声音干涩,“我只是觉得,政策落地应该考虑更周全,避免产生不必要的矛盾……”
“觉得?”秘书长身体前倾,压迫感更强,“你觉得?政策研究室的工作,是靠觉得吗?是靠扎实的数据,客观的分析,严谨的判断!”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空调出风的细微声响。
秘书长靠回椅背,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更要有定力,有大局观。不能因为跑过几天基层,就以为看到了全部真相。真正的政策制定,要考虑方方面面,平衡各种利益。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
他拿起一份文件:“这件事到此为止。你的内参,不会扩散。但你也要吸取教训,以后报送材料,必须严格按程序,经集体讨论,领导签批。个人英雄主义,要不得。”
齐小康走出秘书长办公室时,脚步有些虚浮。电梯下行,失重感让他胃里不舒服。
回到政策研究室,陈研究员看他脸色,没多问,只指了指桌上新送来的一摞文件:“这些是各区报上来的民生实事半年总结,你梳理一下亮点和共性做法,下周一例会要用。”
“好。”齐小康坐下,打开第一份文件。密密麻麻的字在眼前晃动。
下班时,他最后一个离开。推车走出区委大院,夕阳刺眼。他骑上车,却不知道该去哪。
鬼使神差地,又绕到了红星市场。市场门口比往常更冷清,卷帘门拉下一大半。几个商户坐在门口台阶上,低着头,没人说话。
老胡看见他,愣了一下,慢慢走过来。
“齐干部……”他嗓子哑得厉害,“没了。测量队又来了,说下周一正式清场。”
齐小康看着那片即将消失的嘈杂之地,看着老胡脸上深刻的皱纹,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住院的老豆腐……怎么样了?”他问。
“半身瘫了。儿子接回老家了。”老胡抹了把脸,“摊子?还有什么摊子……”
没人再围过来。绝望像实质一样沉淀下来,不再需要言语。
齐小康推着车,慢慢离开。背后是夕阳拉长的影子和死一般的寂静。
他骑了很久,直到华灯初上。手机在兜里震,是林小雨。
“在哪呢?没事吧?”她问,声音里带着小心。
“没事。”他停在路边,看着车流。
“听说……你挨批了?”
“嗯。”
“……”林小雨沉默了一下,“别想了。过来吃糖水?新出了花生糊。”
“不了。想一个人待会儿。”
挂了电话,他继续漫无目的地骑。穿过繁华的商业街,穿过安静的老社区,穿过正在施工的工地。
最后,他停在了那个街心公园。凉亭里空着,石凳冰凉。
他坐下,看着远处楼宇的灯光。
内参没有用。敲了石头,听不见回响。秘书长的话像冰冷的锤子,砸碎了他那点可怜的幻想。大局,规划,平衡……这些词像一座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以为换了个地方,拿了把不一样的工具,就能撬动点什么。结果发现,工具是假的,石头是铁的。
也许方老说的对,他就不适合干这个。太较真,太天真,太容易把别人的苦难背在自己身上。
夜风吹过来,冷得刺骨。
他拿出手机,屏幕光照亮他没什么血色的脸。点开通讯录,滑到那个几乎遗忘的名字——大学里带他做课题的老教授。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小康?”教授的声音带着睡意,有些意外。
“李教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齐小康声音沙哑,“我……可能干不下去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遇到坎了?”
“嗯。很大的坎。”齐小康看着漆黑的夜空,“我觉得……我可能错了。有些事,不是努力就有用。有些墙,撞不破。”
教授轻轻叹了口气:“小康啊,还记得你毕业时,在我办公室说的话吗?”
齐小康愣住。
“你说,你想做个能‘接地气’的政策研究者,不让纸上的东西飘在天上。”教授慢慢说,“这才哪到哪?碰几次壁,就怀疑自己错了?”
“不是怀疑……是好像,真的没办法。”
“办法总比困难多。墙撞不破,就绕过去。工具不顺手,就换一把。但方向不能丢。”教授顿了顿,“你当初选择走这条路,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谁高兴,还是为了心里那点念想?”
齐小康捏着手机,指节发白。为了什么?他想起那些老人期盼的眼神,那些商户粗糙的手,那些具体而微的艰难。
心里那点几乎熄灭的火星,似乎又被这句话吹了一下,微弱地亮了一下。
“我……”他喉咙哽住。
“累了就歇歇。但别轻易说放弃。”教授声音温和下来,“你这孩子,轴是轴了点,但心里有热乎气。这世道,不缺聪明人,缺的就是这点热乎气。”
电话挂了。齐小康还保持着听电话的姿势,坐在冰冷的石凳上。
远处,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冰冷,又带着某种虚妄的温暖。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