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委大院的门卫拦下了他。齐小康没带新单位的出入证,报了名字和原单位,门卫在内部通讯录上查了好一会儿,才半信半疑地放行。
政策研究室所在的二层小楼格外安静,走廊里铺着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他找到陈研究员的办公室,敲门。
“请进。”
陈研究员正对着电脑屏幕敲字,看见他,有些意外:“小康?你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有事?”
“陈老师,”齐小康站在桌前,呼吸还没完全平复,“红星菜市场,您还记得吗?我报告里提过的那个。”
陈研究员推了推眼镜:“记得。怎么了?”
“它下个月就要被拆了。连同旁边一片平房区,要建商业综合体。”齐小康语速很快,“里面很多老商户,像修鞋的、卖豆腐的、裁缝铺,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给的补偿款也不够重新开始。那个卖豆腐的老先生,听到消息,脑溢血住院了。”
陈研究员脸上的惊讶慢慢褪去,化为一种谨慎的平静:“这个消息……来源可靠吗?”
“市场已经贴出通知,商户都知道了。”齐小康盯着他,“陈老师,咱们那个关于菜市场融合便民服务的课题报告,能不能加快?或者,能不能先以内参形式,把红星市场作为一个典型案例反映上去?强调一下这种粗暴拆迁可能带来的民生问题和社会风险?也许还能争取一点时间,或者更合理的安置方案?”
陈研究员沉默了几秒,身体向后靠进椅背:“小康,你先坐。”
齐小康没坐。
“你的心情我理解。”陈研究员斟酌着词句,“但是,首先,课题报告有既定流程,不能因为个别案例就打乱节奏。其次,城市更新项目是经过严格规划和审批的,我们研究室不宜过度介入具体项目的执行。第三,”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缓,“你说的这些情况,可能只是事情的一个侧面。拆迁补偿有标准,安置也会有考虑。我们不能只听一面之词……”
“我亲眼所见!”齐小康声音提高了一点,“那些商户没地方去!那个老人躺在医院里!”
“小康!”陈研究员语气严肃了些,“注意你的情绪。我们是政策研究部门,不是信访办。我们的职责是客观、冷静地分析问题,提出建设性意见,不是替具体利益方出头。”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住了。窗外的老樟树叶子一动不动。
齐小康看着陈研究员,看着对方镜片后那双理性而克制眼睛。胸口那团火烧得灼痛,却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只剩下嘶嘶的白气。
他慢慢吸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哑了:“所以……就看着?”
“不是看着。”陈研究员叹了口气,“是通过合适的渠道,理性地反映问题。如果你的情况属实,可以整理成一份舆情信息,按程序报送。但措辞必须客观,有依据。”
舆情信息。按程序报送。齐小康咀嚼着这几个字,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
“我明白了。”他后退一步,“打扰了,陈老师。”
他转身拉开门,走出去。走廊依旧安静,地毯柔软。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走出小楼。
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凉意。他推着车,站在大院门口,看着街上车水马龙。那个喧嚣、混乱、带着烟火气的红星市场,那个躺在医院里的老人,离这里很远。
手机震了,是林小雨。
“怎么样?你跑去哪了?市场这边闹起来了!老胡他们拦着不让测量队进场!打起来了!”
齐小康心脏猛地一缩:“报警了吗?人没事吧?”
“报了!老胡头被推了一下,没大事,就是乱!”林小雨声音急促,“你那边有办法吗?”
齐小康捏着手机,指节发白。他看着眼前庄严肃静的区委大院,又听听电话那头市场的混乱喧嚣。
“等我。”
他挂了电话,蹬上车,却没有往市场方向去。他拐上了另一条路,车轮碾过路面,越来越快。
最终,他停在了那条熟悉的旧巷口。夕阳把巷子照得半明半暗。
方老正坐在门口小马扎上,眯着眼看报纸。听见车响,抬起头。
“哟?稀客。”老人放下报纸,“看你这样,又碰一鼻子灰?”
齐小康没下车,单脚支着地,胸口起伏:“红星市场要拆了。商户没活路。政策研究室那边,让我走程序报舆情。”
方老慢悠悠地折起报纸:“程序不对?”
“太慢!而且没用!”
“没用?”方老挑眉,“你没用,怎么知道没用?”
“他们根本不在乎!”齐小康声音压抑着愤怒,“他们在乎的是规划、是数据、是大局!那些具体的人,具体的难处,没人看得见!”
“看不见,就让他们看见。”方老语气平淡,“刀子不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怎么扎?”齐小康几乎是吼出来。
方老抬起眼皮,昏黄的目光扫过他:“你现在在哪儿?”
齐小康一愣。
“政策研究室。对吧?”方老慢吞吞地说,“那地方,别的不行,写东西、搞调研,名正言顺。”
齐小康盯着他。
“拆迁是不是大事?是不是民生关切?你搞个快速调研,写个内参,分析利弊,提出风险,是不是你的本职工作?”方老手指点着膝盖,“至于调研对象选谁,风险案例写谁,数据怎么来……那不是你说了算吗?”
“可是……”
“可是什么?”方老打断他,“怕写不好?还是怕写了也没人看?”
齐小康哑口无言。
“写,就有万一。不写,就啥也没有。”方老站起身,拿起旁边的小板凳,“磨刀石是干嘛用的?不是让你抱着石头哭,是让你磨刀。”
老人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齐小康站在原地,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擦过巷口。远处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
他猛地调转车头,用力一蹬,车子窜了出去。
他没有回市场,也没有回家。他回了区委大院那间办公室。
楼里几乎没人了。他打开灯,打开电脑。屏幕光映着他紧绷的脸。
他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打下:《关于红星片区城市更新项目中传统市场搬迁安置问题的紧急情况反映及政策建议》。
他不再试图客观冷静。他把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那些具体的人和事,那些绝望和恐慌,那些可能的风险,全部写了进去。数据不够精确,就用案例填充;分析不够全面,就突出尖锐矛盾。
他写得很快,手指在键盘上几乎飞起。窗外夜色深沉。
写完,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点开了内部信息报送系统的界面。选择了“民生热点”类别,勾选了“急件”。
在报送单位那里,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填上了:区委政策研究室。
鼠标悬在“发送”按钮上,停留了几秒。
然后,用力点了下去。
屏幕显示:发送成功。
他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也许石沉大海,也许惹来麻烦。
但这一次,他把凿子,狠狠敲在了那块磨刀石上。
声音也许微弱,但他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