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第二天也没停。齐小康请假没去单位,头重脚轻,鼻子不通气。是昨天淋雨冻着了。他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对着电脑屏幕,搜索消防整改的标准和流程。网页上的字晃来晃去。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他拿过来看,是试点楼微信群。有人发了段小视频,电梯里,几个小孩嬉笑着上上下下。下面跟着一句:「娃娃们当玩具了,说比游乐场好玩。」
他盯着那段视频,电梯运行平稳,灯光明亮。看了几遍,然后按熄屏幕,扔开手机。
下午,烧退了些。他爬起来,煮了碗姜汤喝下去,嗓子还是像砂纸磨。他拿出私人手机,翻通讯录。找到一个名字,拨过去。
“喂?李大队?我齐小康。哎,对,好久不见……不好意思打扰,有个事想咨询一下您老……”他声音沙哑,陪着笑,“红星菜市场那边,消防检查要整改,您看……这标准具体怎么把握?尤其是老旧市场,情况特殊……对,线管路老化……有没有什么过渡办法?……哎,好,好,谢谢您老指点!”
挂了电话,他靠在沙发上喘气。又找出另一个号码,街道消防科的。
“赵科吗?我齐小康……对,调走了,现在在政策研究室……有个小事,红星市场整改,您看能不能技术上指导一下?商户都不容易……三天太紧,有些问题不是立马能解决的……比如那个喷淋管网,彻底换新得停业,能不能先加装独立式报警器过渡?……对,安全底线不碰……好,太感谢了!”
一个个电话打出去,托关系,找熟人,咨询,说情。喉咙疼得冒烟,一杯接一杯灌热水。
他知道这不合规矩。他现在没这个职责。但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
傍晚,雨小了。他穿上厚外套,戴了口罩,又去了红星市场。
市场里比昨天更乱。商户们都在忙乱地收拾整理,扫积水,挪货品,扯着嗓子互相询问怎么办。电线像蜘蛛网一样乱拉,地面湿滑。
老胡正在摊位上收拾鱼池,看见他,愣了一下:“齐干部?你咋又来了?病好了?”
“没事。”齐小康摆摆手,声音瓮声瓮气,“整改怎么样?有头绪吗?”
“头绪?有啥头绪!”老胡一肚子火,“让清通道,挪东西!你看这地方,就这么点大,往哪挪?那个刘主任,屁用没有,就会嚷嚷!”
齐小康在市场里转了一圈。问题比他想的还多:消防通道被货物堵塞、电线私拉乱接、灭火器过期、没有应急灯……
他在那个修鞋摊原来的位置停下。空着。旁边卖杂货的大婶认得他,凑过来小声说:“老师傅昨天被执法的一吓,今天没敢来。唉,一把年纪了……”
齐小康没说话。他走到市场管理办那间小屋。刘主任正对着电话点头哈腰:“……是是是,一定督促!三天!保证整改到位!”
看见齐小康进来,刘主任像见了鬼,赶紧挂了电话:“齐科?您怎么……”
“消防通道标识模糊,得重新刷。东头那个灭火器,压力不足。电线私拉的问题,得找电工统一规整。还有,得尽快配几个应急灯。”齐小康没废话,直接说,“我联系了街道消防科,他们同意可以先加装独立式火灾报警器,这个快,明天就能来装。这是联系方式。”
他把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放在桌上。
刘主任拿起纸条,又看看他,表情复杂:“齐科……你这……何苦呢?你都……不管这边了。”
“看着碍眼。”齐小康咳嗽两声,“整改方案和预算,做了吗?”
“正在弄……正在弄……”
“尽快。该申请资金申请资金,该减免租金减免租金。这时候不想办法,等封了再说?”齐小康语气不好。
“是是是……”刘主任连连点头。
从管理办出来,天已经黑透了。市场里亮起了灯,昏黄不定。商户们还在忙碌,抱怨声、催促声、搬运货物的碰撞声混在一起。
老胡递给他一个塑料凳:“坐会儿吧,看你脸色差的。”
齐小康没坐。他看着这片混乱,心里也一片乱麻。三天,太短了。就算过了消防这关,还有卫生、还有客流、还有那个悬在头顶的“商业综合体”规划。
“齐干部,”卖豆腐的摊主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水,“谢谢啊。”
“谢什么,没帮上什么忙。”齐小康接过水,没喝。
“肯来说句话,就不一样。”卖豆腐的低声说,“那些人,就知道查查查,罚罚罚,谁管我们死活。”
旁边几个商户也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倒苦水。租金高,生意差,孩子上学,老人看病……日子艰难。
齐小康听着,口罩下的嘴唇抿紧。这些具体而微的艰难,比任何宏观政策都沉重。
手机在兜里震,是林小雨。他走到稍安静点的角落接起。
“喂?你真病了?”她问。
“嗯。有点感冒。”
“活该!昨天淋雨逞能!”林小雨骂了一句,又问,“市场那边怎么样?听说闹得挺大?”
“还在整改。麻烦一堆。”
“需要帮忙吗?”
“不用。你忙你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齐小康,你别又一个人硬扛。有些事,不是你扛得动的。”
“知道。”他看着远处忙碌的人群,“挂了。”
他在市场待到很晚,直到商户们陆续收摊。问题太多,他能做的有限,只能帮着出出主意,联系联系熟人。
回家路上,雨彻底停了。冷风一吹,他头疼得更厉害。
第二天,他强撑着去上班。办公室角落积了层薄灰。他打开电脑,对着屏幕发呆。政策汇编的稿子还在那里,一个字也没动。
中午,他收到刘主任发来的短信,说消防科的人来看过了,同意先装报警器,其他问题边整边改。语气轻松了不少。
他回了句:「抓紧。」
下午,他提前溜了。又去市场转了一圈。报警器果然在装了,通道也清理了一些,但整体还是乱糟糟。
修鞋摊还是空着。
他找到旁边卖杂货的大婶,问了老师傅的住址。
那是一片待拆迁的平房区,巷子窄小,污水横流。他敲响一扇破旧的木门。
等了很久,门才开了一条缝。老师傅看见是他,愣了一下,才把门打开。
屋里很小,堆满了修鞋的工具和材料,味道混杂。老师傅有些局促:“齐干部……你怎么找到这了?屋里乱……”
“来看看您。”齐小康把路上买的水果放下,“市场那边还在整改,您别着急,过两天就能回去了。”
老师傅叹了口气:“回不回……都一样。老了,干不动了。那天那些穿制服的……吓人哩。”
“就是个检查,整改好了就没事。”齐小康安慰他,心里却发沉。他知道,吓到老师的不是检查,而是那种随时可能被掀翻在地的无力感。
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告辞。老师傅送他到门口,犹豫了一下,说:“齐干部,你是好人……但有些事,拗不过的。”
齐小康没说话,点点头。
走出巷子,天色灰暗。他站在街边,看着车来车往。
手机震了,是区委政策研究室那个研究员。
“小康同志?没打扰你吧?上次你提的菜市场融合便民服务的思路,我们写进课题报告初稿了,领导看了很感兴趣!可能下一步要选取个别点做深入调研。你那边还有没有更具体的案例或者方案设想?”
齐小康握着电话,听着那边热情的声音,又回头看了看那片即将消失的平房区。
“有。”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带着未愈的沙哑,“我整理一下,发给您。”
挂了电话,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路还长。凿子锈了,磨磨还能用。磨刀石,总会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