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里的会开得闷。长条桌两边坐满了人，茶杯里冒出的热气混着烟味，天花板上的灯管发出嗡嗡的低响。领导在台上讲“暖夕工程”下一阶段全覆盖的指标，数字一个比一个响亮。齐小康坐在靠门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
笔记本上摊着的是他昨晚赶出来的“暖夕”问题清单和应对建议，写了三页纸。但看这会场气氛，他犹豫着该不该拿出来。
“……必须确保年底前所有社区养老站硬件设施百分之百达标，智能化服务覆盖率达到百分之七十以上……”领导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在会议室里回荡。
下面的人低头记着笔记，看不清表情。
散会后，人群像退潮一样往外涌。副局长走在前面，齐小康快走几步跟上去。
“副局长，这是我这段时间跑站点摸到的一些具体问题，还有几点不成熟的建议……”他把那几页纸递过去。
副局长接过来，边走边扫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但没停下脚步：“问题不少啊。小康，现在重点是抓落实，抓进度。这些问题，你们督导组先内部消化，想办法解决。解决不了的，再按程序上报。”
纸页被对折塞进了公文包。副局长拍拍他肩膀：“眼光要放长远，别总盯着细枝末节。大局为重。”
说完，快步走向等在前面的车。
齐小康站在原地，看着车开走。手里好像还残留着那几张纸的触感。细枝末节？他想起南苑社区那个因为看不清说明书，把手环当成收音机戳了半天的老人。
回到办公室，气氛有点异样。同事看他的眼神躲闪闪闪。桌上放着一份新到的内部通知，是关于科室人员轮岗的安排。他的名字在后面，被调去负责“全区民生政策宣讲材料汇编”。
一个彻头彻尾的闲差。
他盯着那份通知，看了很久。手机在桌上震，是试点楼那个微信群，有人在问养老站什么时候能组织一次郊游。没人@他，但他看着那条消息，手指收紧。
内线电话响了，是王组长。
“小康，来一下。”
他走进组长办公室。王组长示意他关门。
“轮岗的通知看到了吧？”王组长语气倒是比副局长温和些，“别多想，正常的工作调整。你这段时间太拼了，弦绷得太紧，换个环境，放松一下。政策汇编工作也很重要，是为全局打基础嘛。”
齐小康没说话。
“ ‘暖夕工程’那边，你先交接给小钱。他年轻，也需要锻炼机会。”王组长递过来一份交接清单，“把手头的工作理一理，特别是那几个难点社区的跟进情况，跟小钱说清楚。”
齐小康接过清单，纸张边缘有些割手。他点点头：“好。”
交接工作用了两天。小钱很兴奋，问东问西，充满干劲。齐小康尽量详尽地交代，把每个社区的联系人、每个供应商的脾气、每个隐藏的坑都指给他。小钱认真地记，偶尔感叹一句：“齐哥，你这工作量也太大了！”
齐小康没接话，只是把一厚摞文件推过去：“这些是历史台账，有空也翻翻。”
搬东西那天，他没什么可带的。一个茶杯，几本笔记，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新工位在办公室最里面的角落，靠窗，但窗外是另一栋楼的墙壁。阳光很少能照进来。
政策汇编工作果然清闲。每天对着电脑，整理各处报上来的总结材料，修改措辞，统一格式。电话很少再响，即使响，也大多是咨询一些陈年老政策。他开始准时下班。
林小雨约过他几次糖水铺，他推说忙。后来她直接堵到了单位门口。
“躲我呢？”她推着电动车，斜睨他。
“没有。真忙。”他推着自行车，眼神避开。
“屁忙。”林小雨嗤笑，“听说你高升了？去编材料了？”
齐小康没吭声。
“也好。省得天天跟打仗似的。”她语气软下来，“那……编材料的大领导，赏脸吃个烤红薯？”
最终还是一起去了路边摊。深秋的风已经很凉，红薯捧在手里滚烫。
“心里不痛快？”林小雨问，哈出一口白气。
“没有。”齐小康咬了一口红薯，甜得发腻，“挺好。清静。”
“装。”林小雨戳穿他，“你那点心思，全写脸上了。”
齐康沉默地吃着红薯。
“其实吧，换换岗也不是坏事。”林小雨看着街上的车流，“你看我，在社区天天鸡毛蒜皮，有时候也烦。但烦归烦，该干还得干。你那个‘暖夕工程’，小钱接手后，听说也挺上心，天天跑街道。”
齐小康动作顿了一下：“那就好。”
“就是经验差点，有点抓瞎。上次红光街道餐盒的事，差点又让供应商糊弄过去。”林小雨像是随口一提。
齐小康猛地抬头。
“后来好像还是副局长打了招呼，才换的。”林小雨啃完最后一口红薯，拍拍手，“行了，走了。你自己……慢慢编。”
她骑上车走了。齐小康站在原地，手里的红薯慢慢变凉。
第二天，他鬼使神差地又去了南苑社区养老站。没进去，就在马路对面站着看。中午时分，送餐车来了，还是那家公司的。工作人员拎着饭盒进去。过了一会儿，两个老人端着饭盒走出来，坐在门口花坛边吃。他听见一个对另一个抱怨：“……味儿还是不对，跟上次说了一样……”
他盯着那两个老人的背影，看了很久。
下午，他回到那个角落的工位，打开电脑。屏幕上是一段关于“适老化改造政策沿革”的文字，需要润色。他看了几行，看不进去。
他打开那个久未点开的试点楼微信群。消息刷得很快，都在聊家常，偶尔提到电梯，也是夸方便。没人再提养老站郊游的事。
他点开输入框，手指悬空。半晌，又退了出来。
下班铃响，他第一个离开办公室。没骑车，沿着街道慢慢走。路过一个街心公园，几个老人正在凉亭里下棋，争得面红耳赤。
他在旁边长椅上坐下，看着。棋下得臭，争吵也没营养，但生机勃勃。
手机震了一下，是方老的短信，没头没尾：「凿子锈了？」
齐小康看着那三个字，忽然笑了一下。回复：「磨磨还能用。」
过了一会儿，方老回：「磨刀石在哪儿，自己找。」
他收起手机，看着那些下棋的老人。磨刀石？
他站起身，朝养老站走去。这一次，他走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