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晨起奉茶和赴午宴
明公馆:主楼东厢书房
晨光透过明公馆书房的雕花窗,在深色地毯上织出细碎的暖纹。
明轩端着描金托盘,脚步放得极轻,木质地板未发出半分声响——这半个月的近侍生涯,已让他摸清了明海晨起处理公文时的习惯:不喜被打扰。
托盘里的白瓷盖碗冒着极淡的热气,是明海惯喝的雨前龙井,水温他特意试过,不烫口也不凉手。走到书桌旁,他垂首躬身,声音压得平稳:
“家主,您的茶。”
明海正低头看着一份账册,指尖夹着的钢笔悬在纸页上方,闻言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未抬。明轩便顺着桌沿,将托盘轻轻放在他左手边触手可及的位置,动作小心地避开了摊开的文件,连托盘与桌面接触的声响都压到了最低。
放好后他没立刻退下,垂手立在一旁。按规矩,需等家主示意才能离开。明海翻过一页账册,钢笔在纸上划出细密的字迹,书房里只剩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才抬手端起盖碗,掀开盖子时眼角余光扫过明轩——少年穿着合身的浅灰侍服,站姿笔挺,却没了先前的瑟缩,只是脸色仍带着几分病后的苍白。
“今日老爷子那边去过了?”
明海啜了口茶,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随口一问。
明轩心头微顿,随即恭敬回道:
“去过了,方才晨间请安时,老爷精神很好,还问了家主今日是否会出去应酬。”
他刻意没提父亲昨晚还念叨着担心他身子没好透,只捡了寻常的话回。
明海“知道了”三个字刚落,钢笔突然顿住,他低头看了眼账册上的一处批注,眉头微蹙,伸手将账册往右侧推了推:
“把这支红笔递过来。”
明轩顺着他的手势看去,红笔就放在桌角的笔筒里。他上前一步,指尖刚碰到笔杆,就听见明海又道:
“顺带把窗边那盆兰草挪进来些,别晒着了。”
那盆墨兰是前几日明海让人搬来的,就放在窗边的花架上。此刻阳光正好斜照在花瓣上,明轩依言走过去,双手小心扶住花盆边缘——瓷盆有些沉,他动作轻缓地往花架内侧挪了半尺,确保阳光只落在叶片上,不直射花瓣。
挪好后转身,正撞见明海看向他的目光,那眼神里没了往日的锐利,倒像是在随意打量。明轩心里微紧,又垂首站好。
“身子好些了?”明海忽然问。
“托家主的福,已无大碍。”
明轩据实回答,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激——这几日厨房送来的药膳从未断过,大夫也每日来问诊,这些他都记在心里。
明海没再接话,重新低下头看账册,只是这次笔尖悬了片刻,才继续往下写。过了一会儿,他指了指桌角的一个锦盒:
“里面是给老爷子的参片,等会儿你送去,让厨房炖在粥里。”
“是。”
明轩应下,目光扫过那个锦盒——样式与前几日给明轩补身子的参盒一模一样,只是体积略大些。他没多问,只默默记在心里,想着等会儿送过去时,要叮嘱厨房炖得软烂些,方便老爷子入口。
又待了片刻,明海挥了挥手:“没别的事了,你先下去吧,午膳前把这份账册的核对稿拿来。”
“是,家主。”
明轩躬身行礼,转身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还特意放慢脚步,轻轻带上门,没让门板发出声响。
书房里,明海看着那扇重新合上的门,指尖在红笔杆上轻轻摩挲了两下,目光落回桌角的托盘——盖碗里的茶还剩小半,温度正好。
他又啜了一口,目光不经意扫过窗边的墨兰,花瓣舒展,没了被阳光直射的蔫态,心里竟莫名觉得清净了些。
明公馆:主楼正房。
小半月的时光在药香弥漫与提心吊胆中缓缓淌过。
多亏了那位女医官留下的强效西药,再加上中医陈大夫的精心调理,更赖着明轩(若楠)衣不解带、天天守着的悉心照料,明守正竟如枯木逢春般,真就一点点从鬼门关里挣了回来。
午后的日头正好,褪了正午的燥意,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透过庭院里的绿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明轩小心翼翼地搀着父亲,一步一步走出那间满是药味与衰败气的卧房。明守正身子依旧虚浮,脚步发飘,大半重量都靠在儿子单薄的臂膀上。他穿件素色杭绸长衫,外头罩着件薄棉坎肩,原先丰润的脸颊凹了下去,颧骨愈发高耸,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总算重新燃了点生命的光,虽还带着挥不去的虚弱。
“慢些,老爷,当心台阶。”
明轩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满是小心翼翼的恭敬,目光死死盯着父亲的脚下。他扶着明守正在回廊下的藤椅上缓缓坐下,动作轻得像碰件易碎的瓷瓶。
阳光暖融融地覆在身上,驱散了久卧病榻的阴寒。明守正微微眯起眼,品着这久违的暖意,枯瘦的手不自觉地拍了拍儿子扶在自己臂弯上的手背。
“轩儿……这几日,辛苦你了。”
明守正的声音仍沙哑,却比前些日子添了些力气。他望着儿子明显清减的脸颊,还有眼下浓重的青黑,心头涌过一阵复杂的酸楚。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如今为他端汤奉药、擦身净体,甚至……清理污秽,半分怨言都没有。这份情,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
明轩垂着眼,轻轻摇头:“老爷言重了,这是小人……该做的。”
他避开父亲的目光,心里也五味杂陈。身份的天差地别,像道无形的鸿沟横在父子之间。一声“爹”卡在喉咙里,到最后也只能恭敬地唤着“老爷”。
可每日能看着父亲气色好一分,能搀着他在阳光下走一走,触到他掌心微弱的暖意,这已是绝境里最大的慰藉。他心里清楚,若不是哥哥明海,最终没有赶尽杀绝,默许了医药与这片刻安宁,他们父子此刻怕是早该在黄泉路上碰头了。这份冰冷的“恩典”,让他百感交集,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更深的无奈与压抑。
父子俩静静坐在回廊下,沐着暖烘烘的阳光。微风拂过,带了庭院里菊花若有似无的清香。谁都没再说话,一种带着疏离的平静在空气中淌着……
正午时分。
林伯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他穿件浆洗得笔挺的藏青色长衫,步履沉稳地走过来,在离藤椅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惯有的恭谨:
“老爷、若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明守正比前几日红润些的脸上,声音温和道:
“老爷今日气色看着好多了。大少爷今日难得没出门,特意吩咐厨房,多做了几道您素日爱吃的小菜,还有滋补的汤品。大少爷说,请您移步楼下餐厅一同用午饭,也好……换换口味。”
明守正脸上的那点暖意瞬间凝住,一股郁结之气直撞胸口,他下意识冷哼一声——对着明海那个逆子,他怕是一口饭都咽不下,只会气饱!
他嘴唇动了动,刚想硬邦邦地回绝:“不去,没……”“没胃口”三个字还没出口,手臂却被一只冰凉发颤的手猛地攥住!
明守正愕然转头,只见明轩脸上血色尽褪,眼里满是急切的恳求,甚至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紧紧抓着父亲的手臂,指节用力得泛白,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掩的颤抖:
“老爷!大少爷开口请您了……好歹……好歹下去坐一坐,略动几筷子也好……莫要……莫要辜负了大少爷这番……美意啊!”
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明守正望着儿子眼里那毫不作假的惊惶与恳求,再看他身上那件刺目的靛蓝粗布短衫,心头像被利刃狠狠剜了一下!他瞬间懂了儿子的恐惧——明海的“邀请”,表面是示好,焉知不是试探?若他执意不去,拂了明海的面子,那雷霆之怒,最终还不是落在这个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儿子身上!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深沉的悲哀瞬间将明守正淹没。他纵横半生,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要向那个逆子低头?可形势比人强!为了身边这仅存的血脉,为了让他少受些磋磨,他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尊严不能舍?
他重重地、带着无尽屈辱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点了点头,声音干涩沙哑:“……罢了。扶我……下去吧。”
明轩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险些脱力,连忙用力搀起父亲。林伯见状,也上前一步,在另一侧小心托住明守正的手臂。明守正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宛若奔赴一场鸿门宴。阳光依旧明媚,却再也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雕花梨木长窗半开着,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菱形光斑,细尘在光柱里簌簌游动。
明轩搀着明守正穿过餐厅长廊时,明守正脚上的三接头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响被无限放大,衬得周遭愈发静穆——两侧侍立的仆佣都垂着眼帘,硬领白衫一丝不苟地束在暗纹黑马甲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稍重一分便会惊扰了屋中的规矩。
他们仍是明家从前伺候父亲的旧人,哥哥接手做了新家主,并没辞退他们,只是在哥哥严苛的管束下,磨去了往日的活络,只剩当差式的恭敬,像两排上了发条的木偶。
明轩的靛蓝粗布短衫在一片深色素服里格外扎眼,布料蹭过掌心时带着糙意,提醒着他早已不是那个能把银质刀叉扔在地上发脾气的小少爷。仆佣们的目光像细密的针,从低垂的眼睫缝里钻出来,落在他脊梁上、手背上,最后定格在他与佣人别无二致的衣襟上。那目光里有惊讶,有同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烧得他耳根发烫,脚下像坠了灌铅的镣铐,每挪一步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咚”的一声闷响,他撞进一片带着雪松冷香的深灰阴影里——那香气混着点发油与古龙水的清冽,是明海惯用的味道。明轩浑身一僵,鼻尖撞上对方熨帖的西装平驳领,那羊毛混纺的料子挺括得带着硬实触感。
他猛地回神,视线先怯怯落在对方垂落的袖口:暗金线绣的旧式家族纹章藏在深黑西装料上,慌忙后退时,他被自己的绸裤裤脚绊了一下,“噗通”跪倒在地,膝盖磕在水磨石地板上的钝痛顺着骨头缝往上传。
“对、对不起!”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双手按在冰凉的地面上,额头颤巍巍地几乎要贴到明海的鞋尖,
“小人……小人不小心冲撞了家主,请家主恕罪!”
粗布裤子磨着膝盖,可他连疼都顾不上,满脑子都是哥哥对他凶狠发怒的模样:
“再干不好,滚去刑房活活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