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冰刃下的温粥
明公馆:主楼书房
窗外午后的阳光透过素色纱帘,在室内洒下斑驳光影,却丝毫驱不散这房间里凝固的冰冷气息。
明海立于床边,身姿挺拔如松,灯光在他深灰色西装上投下利落的剪影。
他久久沉默,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暗流无声汹涌——是精心布局被打乱的烦躁?是对眼前这脆弱生命本能的漠然?抑或是……那冰封在血脉最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更不愿承认的……细微涟漪。
他想起数日前明轩病倒,还是在后院马棚当杂役,他闻讯也只是去看了一眼,确定他没死,就只让手下一位女医大夫草草诊治一番,那时他心里充斥着复仇的快意和决心,觉得那便是明轩该受的报应。
可后来父亲明守正因为忧思明轩安危成疾,病重到几乎奄奄一息,医院里的大夫束手无策,说他是心病需心医,否则神仙也无能为力…他才把正在病中未及治愈伤痛的明轩唤来伺候父亲。
父亲自从见到明轩也果然重新有了生的希望,而明轩则白天照顾父亲,晚上又要做近侍,小心翼翼的应对他这个大家主的处处刁难,自是没有时间和精力,休养他本就千疮百孔的病体……
“医生怎么还没到?”
他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侍立门边的赵飞躬身回应:“已经去请了,马上就到。”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略显仓促的脚步声。留着花白胡须的老大夫提着沉甸甸的药箱匆匆进来,一见明海周身迫人的气度便要行礼,被明海抬手制止:
“不必多礼,快给他看看。”
老大夫不敢怠慢,忙坐到床边,伸出枯瘦的手指搭在明轩纤细的手腕上。室内静得只剩下几人压抑的呼吸声。片刻后,他眉头越皱越紧,面色逐渐凝重。
“怎么样?”
明海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但站在他身后的赵飞却敏锐地注意到,自家少主负在背后的手,指节不易察觉地收紧了。
老大夫收回手,沉吟片刻,谨慎回道:
“回家主,这位……小哥是忧思过度,心脉耗损,加之劳累不堪、饮食不周,导致气血严重亏虚。
方才应是急痛攻心,神思震荡,才一时支撑不住晕厥过去。眼下邪热内蕴,体虚至极,若不好生调养固本,只怕……会落下沉疴病根,于寿数有碍。”
明海的眸色倏地沉了下去,如同结冰的寒潭。“开药。”他命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不必计较代价,用最好的药。”
“是是是,”老大夫连连点头,忙不迭地打开药箱取出纸笔,“老夫这就开一副安神定志、益气补血的方子,先用三剂稳住根基。眼下最要紧的是需绝对静养,万不可再劳神费力。饮食上也需格外精细,最好用些温和滋补的粥品细细调理,循序渐进。”
明海微一颔首,示意赵飞跟随大夫去抓药取方。他又对候在门外的仆妇沉声吩咐:“去厨房,让他们立刻炖一盅上品人参鸡汤粥来,油沫撇干净,味道要清淡。”
那仆妇闻言惊讶地偷眼瞧了瞧床上昏迷的明轩——人参鸡汤粥,这岂是寻常下人能享用的待遇?但她触到明海冷冽的目光,立刻不敢多瞧,连忙敛首应声,匆匆退下。
房间里重归寂静,只剩下明轩微弱而不平稳的呼吸声。明海在床前的梨花木扶手椅上坐下,目光重新落回那张苍白的脸上。少年即使在昏睡中也不得安宁,眉头紧锁,额上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仿佛正被困于无法醒来的梦魇之中。
明海盯着看了片刻,忽然起身,走到一旁的黄铜盆架边,将雪白毛巾浸入温热水中,拧得半干,动作略显生硬地回到床边,俯身为明轩擦拭额角的冷汗。
指尖不经意触碰到那片滚烫的肌肤,那异常的温度让他眉头蹙得更紧。
“真是……麻烦。”他低声自语,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与烦躁,仿佛在嫌弃一件不听话的物品。然而手上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几分,拭汗的力道近乎笨拙的柔和。
药很快煎好送来。浓黑的汁液盛在白瓷碗里,散发着苦涩的气息。明海示意一旁的丫鬟将明轩小心扶起,他自己则接过药碗,先试了试温度,才舀起一勺,耐心地递到明轩唇边。明轩在昏沉中本能地抗拒苦味,别开头去,褐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滑落,染脏了干净的衣襟。
明海啧了一声,取过一旁雪白的软帕,动作不算轻柔地擦去他下颌的药渍,语气恶劣:“喝个药也不安分。”但责备归责备,他仍旧一勺一勺,极为耐心地将整碗药尽数喂了下去,直至碗底见空。
喂完药,他站在床边,看着明轩被病痛和劳累折磨得消瘦憔悴的面容,心头莫名涌上一股无名火,低声斥道:
“没用的东西,才做了几天事,就把自己弄成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
话音未落,他却伸手探入锦被,握住了明轩搁在身侧的手——触手冰凉彻骨。他眉头紧锁,又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双脚的溫度,同样是冷得骇人,甚至还在微微发抖。
他沉默片刻,倏然转身,打开房间一角的黑檀木立柜,从里面取出一床更厚实的锦缎棉被,有些粗鲁地展开,严严实实地加盖在明轩身上,又将四周的被角狠狠掖紧,仿佛要将所有寒意都隔绝在外。
这时,赵飞去而复返,在门口低声禀报:
“少主,福星路绸缎庄的秦掌柜到了,在前厅候着,说有几桩急务拿不定主意,需当面请示您的意思。”
明海闻言,目光再次扫过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明轩,沉吟一瞬,点了点头:
“让他去三楼书房等我。”
他顿了顿,又追加吩咐:
“你去叫小林子过来守着。老爷子那边也让林伯多费心照看,务必瞒住这边的情况,只说明轩替我外出办事去了,三五日方回,免得他忧心加重病情。”
“是,属下明白。”
赵飞应下,抬头快速瞥了一眼明海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凝重,心下暗叹:
明明心里关切,偏要做出这副冷硬心肠,终日周旋于家族倾轧、生意烦扰,如今还得操心这病弱仇敌的安危,真是何苦来哉。
“还杵着做什么?”
明海仿佛感应到他心中所想,骤然抬眼,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不容错辨的怒意瞪向他:
“还不快去!”
赵飞心中一凛,忙敛去所有思绪,垂首疾步退了出去。
过不多时,门外响起小心翼翼、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小林子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袅袅的炖盅,站在门口,怯生生地低声唤道:
“大少爷……”
“进来。”
明海转头望去,看到小林子那与林叔颇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冷硬的目光不易察觉地缓和了一丝。对于这位忠心老仆之子,他总愿意多几分耐心。
小林子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眼看到床上昏睡不醒、面色苍白的明轩,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哽咽:
“少……若楠他……他怎么样了?”
明海视线转回明轩身上,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放心,暂时还死不了。”
他略一停顿,继续道:
“你留在这里照顾他,等他醒了,喂他吃点东西。”
目光扫过那盅精心炖煮的粥。
小林子连忙点头,如同接下了无比重要的使命:
“是,家主!我一定照顾好他!”
明海不再多言,最后瞥了一眼床上的人,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房间,挺直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室外的走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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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公馆东院的夜,深沉而寂静。书房内的西洋座钟敲过十一下,昏黄的灯光下,明海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后,面前堆着厚厚一摞账册与文件。雪茄的余烬在烟灰缸中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晦暗难明的心绪。
里间卧房的门虚掩着,隐约可见床上蜷缩的身影。听小林子说,明轩下午醒来后吃了半碗粥就又睡下了,但睡得并不安稳,偶尔会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像是被困在无法醒来的梦魇里。
明海放下手中的钢笔,揉了揉眉心,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半开的门。白日里明轩晕倒时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又一次浮现在眼前。他烦躁地捻灭了雪茄,试图将那份不该有的关切从脑中驱散,却收效甚微。
正在此时,里间传来轻微响动,似是有人下床。明海眉头微蹙,重新拿起一份文件,假意翻阅,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个单薄的身影端着茶盅,步履虚浮地挪了出来。
“家主,夜深了,您歇一会喝杯茶吧?”明轩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双手恭敬地捧着白瓷茶盅,微微颤抖着奉上。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宽大的衣衫更显得他身形伶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明海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依旧缺乏血色的脸,语气冷硬:“怎么是你?不是病着?出来作甚?”他并未去接那杯茶。
明轩瑟缩了一下,依旧维持着奉茶的姿势,低眉顺眼:“小人好多了,谢家主救治之恩。给您添麻烦了,实在罪过。”
“哼,自作多情。”明海嗤笑一声,声音里淬着冰碴,“救你不过是因为老爷子病中离不开你伺候。若非他需你在一旁尽孝,你的死活与我何干?”他的话像刀子,精准地戳向对方最敏感脆弱之处。
果然,明轩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捧着茶盅的手指用力到泛白。他死死咬住下唇,将骤然涌上眼眶的酸热逼退,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是…小人明白。小人定会尽心伺候好老爷和家主。”
看着他强忍委屈、逆来顺受的模样,明海心中莫名一阵窒闷,竟有些说不出的烦躁。他厌恶这种感觉,仿佛自己成了那个无理取闹、刻薄寡恩之人。他不耐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碍眼的蚊蝇:
“知道就好。滚回去躺着,赶紧把身子养好,别整天一副病痨鬼的样子,倒像是我如何苛待了你!”
“是,家主。”
明轩低声应道,将茶盅轻轻放在书桌一角。他迟疑片刻,又道:
“小人身子已无大碍,不敢再占着家主的卧房,这就回下人房去。请您…也早些安歇,保重身体。”
说完,他深深一躬,也不等明海回应,便转身慢慢退回了里间。
明海盯着那扇重新合上的门,面色沉静如水,指节却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他听见里面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似是明轩叫醒了趴在床边打盹的小林子,两人轻手轻脚地将床褥更换一新。过了一会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两人抱着换下的寝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通往楼下佣人房的走廊尽头。
书房内彻底恢复了寂静,只余下座钟规律的滴答声。明海的目光落在那只白瓷茶盅上,茶水尚温,氤氲着极淡的热气。他终是伸手端过,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间,却品不出丝毫滋味。
他起身步入里间卧室,新换的床单平整冰凉,空气中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病弱的药气,以及属于明轩身上那点微弱的、带着怯意的气息。他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只觉得这精心布置的房间此刻空旷得令人心烦。
之后几日,明轩安心在下人房养病。明海再未亲自来看过,但每日遣人来问诊的大夫从未间断,厨房送来的药膳和补品也愈发精细,甚至悄悄添了些价昂的温补之物。
这日清晨,天气晴好,秋天的阳光明媚 。明轩感觉身子爽利了许多,在小林子的搀扶下,走到廊下慢慢走动,晒一晒太阳。他脸上虽仍带着病容,但比起前几日的死气沉沉,已多了些许生机。
恰在此时,明海带着赵飞从回廊另一端走来。他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外罩一件呢料长大衣,身形挺拔,步履生风,与廊下穿着粗布旧衫、面色苍白的明轩形成了鲜明对比。
明轩立刻停下脚步,垂首躬身:“家主。”
明海在他面前站定,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语气依旧平淡:“能下地走动了?气色也好了些。”
“托您的福,小人好多了。”
“既如此,明日便回来当值。”明海说着,举步欲走,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侧过身,语气淡漠地补充道,“先去老爷子屋里请个安。他这几日见不着你,虽嘴上不说,心里终究惦记着。让他亲眼瞧瞧,你这几天只是出去替我办差,收租辛苦了些,人还好端端的,没被我这个‘阎王’家主私下处置了。可明白?”
明轩心头一酸,连忙应道:“是,小人明白。小人这就去给老爷请安,绝不让老爷误会家主。”
明海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不再多言,带着赵飞径直离去。
阳光洒在明轩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他望着兄长渐行渐远的、冷硬却依旧令人安心的背影,许久,轻轻吁出一口气,转头对身边的小林子露出了一个极淡却真切的笑容:“哥哥他…其实心里还是顾念着我的,对不对?”
小林子看着他眼中重新亮起的光彩,也松了口气,点头道:“大少爷他可能就是面冷心热的性子吧”
明轩郑重地点点头,望向明海书房那扇紧闭的窗户,目光坚定。他在心中暗暗立誓,定要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生机,用余生竭尽所能地弥补过错,好好侍奉父亲,回报兄长这份深藏于冷酷表象之下的、不易察觉的温情。
秋阳透过雕花窗棂,将廊下染成一片斑驳暖黄。廊外几盆晚菊悄然吐露着清香,微凉的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甘苦气息,已不再有先前那般刺骨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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