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像猴儿似的孩子，姓李。人瘦瘦小小，皮肤有点黑，却带着猴子般的机灵劲儿——学什么像什么，聪明得很。可这孩子的命不好，妈妈早就改嫁走了，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就连最疼他的奶奶，也已去了天堂。如今，他只能跟着爷爷过活。
他爷爷是个出了名的懒汉，每天早上总赖着不起。小村庄里没有卖早点的地方，孩子便常常饿着肚子来上学。那时候农村学校还没有食堂，我作为他的班主任，几乎天天都要从家里给他带早饭。
早上第一节是早读课，李同学突然跟我说头疼、头晕。我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想起，今天忘了给他带早饭。好在校长当时住在学校，我赶紧跑去找他：“校长，您家早饭还有剩吗？我班李同学饿坏了。”校长早就知道这孩子的家庭情况，语气格外和善：“锅里还有包子，你拿去给他吃吧。”
看着李同学捧着包子大口大口吞咽的模样，我心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眶里的泪珠在打转，再待一秒就要一颗一颗落下来，我赶紧转过身去——我不能让学生们看到我的眼泪，怕他们笑话，更怕戳破这孩子藏在饥饿背后的委屈。
还有一次，学校要填资料，必须用到户口本，可李同学总说带不来。眼看就要到截止时间，校长也开始催了，我又一直打不通他爷爷的电话，没办法，只能趁着放学去家访。
他家的门没锁，想来这老头平日里就经常这样敞着门。推开门的瞬间，我却被屋里的景象惊住了：到处乱七八糟，地上堆满了杂物，肮脏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好几双都“分了家”；没洗的锅碗瓢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的倒扣着，有的歪歪扭扭立着；还有些支离破碎的玩具，裹着厚厚的污垢，散落在各个角落……屋里连能让我放下半只脚的地方都没有，空气中还飘着一股难闻的味道，真不知道这老头是怎么住下去的。
我在屋里忍住不适，也没翻到他家的户口本，心里又急又无奈：我催一个孩子有什么用？他哪里知道户口本放在哪儿？恐怕连他爷爷自己都找不到。最后，我只能如实跟校长汇报，让校长想办法。看着这像垃圾站一样的家，我总算明白他妈妈为什么会离家改嫁了：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谁能忍受这样的日子？
没过几天，这懒老头倒主动跑到学校来了，一见面就让我好好“教育”他孙子，嘴里滔滔不绝地数着孩子的缺点，那些小事被他用放大镜一放大，仿佛这孩子从头到脚一无是处。他说得最严重的一条，是“孩子偷钱”——说孩子偷了他的钱，去代销店买零食吃。
我听着心里又气又疼，暗自想：他不偷你的钱，难道要等着饿死吗？肯定是你连午饭、晚饭都没按时给他做，他实在饿极了，才会这样做啊！我嘴上敷衍着把他打发走，心里对这孩子的心疼又多了几分。我有什么资格教育他“不能偷钱”？说实话，那一刻我甚至在心里“支持”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吧！可我是老师，又绝不能在学校里表扬他“偷钱”，只能把这份复杂的心情压在心底。
其实在学校里，这孩子从来都是懂事的。哪怕饿到头疼发晕，他也没动过同学半分零食；别人的学习用品，他更是连碰都不碰。他只“偷”他爷爷的钱，或许真的是饿到走投无路了。在“饿死”和“偷钱”之间，我宁愿他能“偷”来一口饱饭，哪怕只是为了能长高一点、长胖一点、——他实在太瘦了，风一吹都像要倒似的。
六一儿童节快到了，班里要出节目。我这班主任，四肢僵硬得像块木头，五音还不全，哪会教孩子们唱歌跳舞？没办法，只能去求教高年级的英语陈老师。陈老师不仅擅长这些，生活里的各种琐碎事，也从来没有她解决不了的，是学校里出了名的“万能老师”。
那天我看着李同学的头发，已经快遮住眼睛了，想着得借个推子给他推干净。他没有那种能细心照顾他的家长，不会有人帮他打理头发、讲究造型好不好看，能清爽干净就够了。可推子好借，我却不会用——怕不小心弄疼他。陈老师知道后，笑着说：“你只管去借，推子拿来了，我给他推。”
聊到节目的事，陈老师又主动帮我想办法：“你们班就排个舞蹈吧，我从你班里挑十几个学得快的同学，保证一下午就能把他们教会。可李同学的衣裳太脏了，上舞台不好看。”我立即接道：“衣裳没事，我给他买一身新的就是了。”
排练的时候，李同学果然没让人失望。你不得不承认，在那十几个孩子里，他虽然是最瘦最小的一个，舞却跳得最好。他跳起来的时候，灵动得像只小猴子，动作又快又准，眼神里还闪着光——我甚至会想，他说不定真的是猴子投胎来的，不然怎么会这么机灵？
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像样的家呢？为什么对他来说，能吃饱一顿饭都成了奢侈的事？他爷爷也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路的人，长得胖乎乎的，能蹦能跳，为什么就连按时给孩子做顿饭、把家里收拾干净都做不到？难道他不知道，一个干净的环境，自己住着也舒心，孩子也能少受点委屈吗？
后来我离开了那所学校，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像猴儿似的孩子。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应该已经长大了吧？一定长高了，也长胖了，或许皮肤也不像小时候那么黑了。不知道他爸爸还在外面打工吗？他爷爷还是那么懒吗？他妈妈会不会回来，哪怕只疼他一次、看他一眼？
有时候我会想，生而不养，不如不生。结婚或许像一场豪赌，像一次投资，可如果赌输了、投资失败了，孩子是无辜的啊！不要把对对方的恨和怨，都撒在孩子身上。他是因为你们曾经的相爱才来到这个世界的，请至少好好爱他一次，别让他在孤独和饥饿里，独自扛过一整个童年。
今天不知怎的，突然就默默地想起了这个像猴儿一样的李同学。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收尾，只在心里一遍遍盼着：愿他三冬暖、春不寒，愿他天黑有灯、下雨有伞，更愿他往后的日子里，再也不用为一口饱饭发愁，能被这美丽的世界温柔以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