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仞革的话像一把冰锥,刺破了车内仅存的一点自欺欺人的屏障。行李舱内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绝望的刮擦,而是夹杂了田唳故事里那个冰冷、模仿的“救助呼唤”。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源自深水之下的恐怖,此刻正发生着某种诡异的共生,仿佛它们原本就同根同源,只是通过不同人的口述,展现了不同的侧面。
“闭嘴!让它闭嘴!”难敏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但那声音仿佛能直接钻进脑髓。
“没用的……”第五仞革脸色灰败,他的听觉似乎比常人更敏锐,也因此承受着更直接的折磨,“它们……它们在互相学习,在……进化。”
这个词让所有人不寒而栗。非人的存在具有学习能力,这是最深的噩梦。
“都是你!田唳!你讲了什么鬼东西!”叱干燥迁怒般地吼道,她的暴躁在极致的恐惧下扭曲。
田唳想反驳,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自己也沉浸在那种被深海之物盯上的冰冷恐惧中,那个模仿的呼唤声,似乎比记忆中更加清晰了。
咚!咚!
车顶再次传来敲击,这一次带着明显的催促和不满,仿佛在责怪她们的内讧打断了“演出”。
“讲!继续讲!”司马栋昔的声音嘶哑,她猛地抓住身边叱干燥的胳膊,“你!你不是最不耐烦吗?你不是觉得都是胡扯吗?那你来讲!讲点能压过这些东西的!”
叱干燥被司马栋昔眼中的疯狂吓了一跳,她想甩开,但司马栋昔的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窗外,那些无声的影子似乎又靠近了一点,它们的轮廓在黑暗中蠕动,仿佛随时会融化并渗入这铁皮棺材。
“操!”叱干燥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司马栋昔,还是在骂这该死的处境,或者是在骂自己内心翻涌而上的、她一直不愿承认的恐惧。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要把积压的怒火和恐惧一起喷吐出来。
“你们觉得我脾气坏?觉得我动不动就发火?”叱干燥的声音异常尖锐,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那是因为我知道,一旦你稍微露出一点软弱,一点犹豫,‘它们’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一样扑上来!把你拖进比死还难受的境地!”
她猛地抬手,指向车窗外无尽的黑暗。
“我老家不在海边,在西南那边的老山区。我们那儿有个说法,叫‘地气压’。不是气象那个气压,是……地底下的气压。”她的眼神变得幽深,仿佛回到了那片云雾缭绕、山峦叠嶂的故土。
“有些地方,特别是那些深谷、废弃的矿洞、或者年代久远得连县志都忘了记载的古墓附近,‘地气压’会异常的高。那不是能用仪器测量的东西,是一种……感觉。一种无形的、沉重的、让人从骨头缝里感到窒息和恐慌的压力。”
“正常情况下,人不会靠近那些地方。但总有例外。比如暴雨冲垮了山路,比如贪心的盗墓贼,比如……像我们小时候一样,不知天高地厚跑去探险的傻孩子。”
叱干燥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那是一次暑假,我和几个伙伴溜进了一个被封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废矿坑。一开始只是好奇,越往里走,越觉得不对劲。空气变得粘稠,呼吸越来越困难,不像是缺氧,更像是……整个山洞都在慢慢地、无声地挤压你。手电筒的光变得昏黄,照不了多远,仿佛光线都被那沉重的‘气压’给压散了。”
“我们开始听到声音。不是从耳朵传来的,是直接在你骨头里响起来的。像是巨大的岩石在极深处缓慢摩擦,又像是有什么沉重无比的东西在一下、一下地……夯击着大地。那声音让你的心脏都跟着一起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震碎。”
“然后,有人开始哭。不是害怕,是那种……被巨大重量压得无法承受的、绝望的嚎哭。我们想跑,但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重若千钧。回头看,来的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只有黢黑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声音和光线的岩壁。”
“最可怕的来了。”叱干燥的语速加快,呼吸也变得急促,仿佛再次体验到了那种窒息感。
“压窠(yā kē)。”她吐出一个生僻的词,“‘窠’是巢穴的意思。‘压窠’就是……那沉重‘地气压’的源头,或者说……核心。它不是一个实体,更像是一种……现象,一个区域。它通常出现在地下空间的最深处,像一个无形的、不断向内收缩和夯实的‘巢穴’。”
“一旦被卷入‘压窠’的范围,你就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了。那不是看,也不是听,是一种全身心的、恐怖的‘感知’。你会‘感觉’到空间在被压缩,四面八方的岩壁(即使它们看起来还在原处)正在以极其缓慢却不可抗拒的速度向你挤过来。你会‘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在呻吟,内脏被挤压移位,血液流动变得极其困难。”
“你动不了,喊不出,甚至无法昏迷。只能清醒地、一寸一寸地体验自己被‘压实’的过程。同伴就在你身边,你看得到他们极度扭曲痛苦的表情,感受得到他们同样绝望的挣扎,但你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无形的壁垒,连指尖都无法触碰。”
“据说,被‘压窠’彻底吞噬的人,不会留下尸体。他们会被那无形的压力彻底地、均匀地‘夯’进周围的岩层里,成为岩石的一部分,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他们的意识呢?会不会永远困在那片岩石里,永恒地体验着那无休止的挤压之苦?”
叱干燥猛地喘了一大口气,仿佛刚从水下浮出来。
“我们那次……是极其侥幸的。一个落在后面的伙伴吓破了胆,没敢深入,跑回去叫了大人。大人们拿着锣鼓在外面猛敲,又扔进了大量燃烧的、据说能‘驱散地气’的草药。那‘压窠’的感觉才慢慢减弱,我们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好几个都大病了一场。”
“但从那以后,”她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法磨灭的创伤,“我就再也无法忍受任何形式的‘压迫感’。狭窄的空间、拥挤的人群、甚至是沉默而沉重的氛围……都会让我立刻变得暴躁易怒,因为那会让我瞬间回想起在那个废矿坑里,被无形的‘压窠’一点点碾碎、吞噬的绝望。我发火,我骂人,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推开那随时可能再次合拢的无形墙壁。”
她的故事讲完了。车内一片死寂。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感到呼吸困难,仿佛那无形的“地气压”已经弥漫到了车厢之内,空气变得粘稠沉重。
车顶的敲击声没有响起。
但行李舱内,那混合了刮擦和模仿呼唤的声音,似乎也微弱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极其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声。那声音并不响亮,却震得人的牙关发酸,心脏发慌,仿佛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正在不远处……夯击着大地。
叱干燥的故事,引来了新的“听众”。
窗外的影子中,有一个的轮廓变得格外凝实——它不再是人形,而更像是一团不断向内收缩、塌陷的黑暗,仿佛一个微型的、正在形成的“压窠”本身,它所处的空间都似乎在微微扭曲。
“不……不行……”酱香宾突然呻吟起来,她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冷汗直流,“它……它又来了……好饿……好难受……这次……这次不是想吃……是……是它……醒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惊恐而睁得极大,瞳孔却在不断收缩,仿佛看到了某种内在的、无法言说的恐怖。
“该我了……”她的声音变得异常沙哑,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它……等不及了……”
“你们以为……我那个关于‘盒子’的故事,是听来的吗?”酱香宾的声音扭曲着,时而像是她本人,时而又夹杂着一种细微的、湿漉漉的摩擦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喉咙里蠕动。
“不……那是我……简化了的版本……”她痛苦地蜷缩起来,手指死死抠着座椅的布料,“因为真正的版本……我甚至不敢去仔细回想……”
她艰难地喘息着,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耗费极大的力气。
“那不是盒子……那根本不是什么器物……那是一种……共生体……或者说……寄生体。”她的眼泪和冷汗混合在一起,滴落下来,“它来自我家祖传的一块……奇怪的‘肉芝’……像太岁,又不是……我太爷爷那辈偶然得来的,据说当时是在一个古墓的祭坛上找到的,被当作能带来‘丰饶’和‘滋养’的神物……”
酱香宾的脸上露出极度恐惧和厌恶的表情。
“它确实能带来‘丰饶’……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只要切下一小片,让它接触到你的身体(通常是口腔或者伤口),它就会……融入你。成为你的一部分。一开始,是好的。你的味觉会变得极其敏锐,能品尝到万物最细微的滋味。你的身体会变得健康,精力充沛。甚至……它似乎能‘转化’你吃下的任何东西,将其变成最纯粹的精气滋养你。”
“但很快,代价就来了。首先,是饥饿。不是生理上的饥饿,是那种……寄生体本身的饥饿。它渴望‘滋味’,渴望‘精华’。普通的食物再也无法满足它。它会驱使你去寻找更强烈、更奇特、更……鲜活的‘味道’。”
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野生的珍馐、年份极长的陈酿……这些都只是开胃菜。接着,它会让你对某些……不该吃的东西产生强烈的渴望。带有强烈情绪残留的食物(比如喜宴上的东西,或者丧宴上的祭品)、某些矿物、甚至……活物的气息。”
“你吃得越多,它‘成长’得越快。它会从最初融入的那一小片,慢慢在你体内……蔓延。像菌丝,又像某种活着的、细微的血管网络,渗透你的组织,甚至……最终连接到你的神经,你的大脑。”
酱香宾猛地抓挠着自己的手臂,仿佛想将皮下的东西挖出来。
“然后,就是《饱蠹之盒》里说的……它会开始‘汲取’。但不仅仅是汲取你吃下去的东西的滋味……它开始直接汲取你。你的生命力,你的记忆,你的情绪……都成了它的‘养料’。你吃得越多,你自己消失得越快。”
“最恐怖的是……当它‘成熟’到一定程度……它会……反客为主。”她的声音骤然变得极其惊恐。
“你会感觉到……另一个意识。冰冷、贪婪、只有最原始的吞噬本能。它在你体内苏醒,像是一个沉睡的胎儿终于睁开了眼睛。而你……成了它的温床,它的苗圃,它的……食物储备。”
“你会开始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你的手会不由自主地去抓取东西塞进嘴里,不管那是什么。你的牙齿会变得异常坚硬锋利,能咬碎平时根本咬不动的东西。你的消化系统……会变得不再是你的。你会清晰地‘感觉’到吃下去的东西,在被那个‘胞噬体’疯狂地掠夺吸收,只留下一点残渣给你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命。”
“最终……”酱香宾的瞳孔几乎缩成了针尖,“当它彻底‘成熟’的那一刻……它会……破体而出。像果实成熟后爆开。从你体内……诞生出一个全新的、由无数贪婪菌丝和吞噬的精华构成的……怪物。而你的意识,早在之前就被它消化殆尽,成了它最初觉醒的‘养分’。”
她猛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我……我体内的这个……它已经很活跃了……我能感觉到它……它被这些故事……被你们的恐惧……滋养了……它快要……等不及了……”酱香宾绝望地抬起头,看着其他人,“救救我……或者……杀了我……在它……出来之前……”
她的话音刚落。
“噗嗤——”
一声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湿布撕裂的声音,从酱香宾的腹部传来。
她的泳衣腹部,突然渗出了一片暗红色的、迅速扩大的湿迹。
一根细小的、苍白中带着暗红血管的、类似菌丝又类似触须的东西,颤巍巍地、沾着粘液地,从湿迹的中心探了出来,像嗅觉敏锐的蛇头,在空中微微颤动,捕捉着车厢内弥漫的极致恐惧和绝望。
真正的恐怖,终于突破了叙述的层面,在此刻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巴士之内,死寂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死寂中充满了孵化前的、令人窒息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