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无声矗立的、模糊扭曲的影子,它们没有逼近,也没有远离,只是存在着,用无数道冰冷、贪婪、空洞的目光穿透车窗玻璃,聚焦在车厢内每一个活着、颤抖着的人身上。那种被集体注视的压迫感,几乎要碾碎空气,让呼吸都变成一种奢侈的挣扎。
难敏和蔡音闻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们紧紧抱在一起,像两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只有偶尔剧烈的、压抑的抽噎显示她们还活着。
“它们……它们在等什么?”蒋婳的声音破碎不堪,她不敢再看窗外,死死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指甲掐得发白的手。
“等……‘下一个’。”尸祍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这平静此刻听起来如同墓地的石碑,冰冷而注定。她刚刚讲述了那份源自她母亲的、永恒的“无名之询”,似乎暂时满足了那个无形的“听众”,却也引来了更庞大的、具象化的恐怖。
“下一个什么?下一个故事?还是……下一个祭品?”曹骰宍尖声道,她的暴躁被恐惧熬煮,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浓汤。
“也许……都是。”司马栋昔的声音干涩,她推了推眼镜,但镜片后的眼神已经失去了分析的光彩,只剩下麻木的惊惧,“讲述行为是仪式,故事是贡品,而我们……是仪式的参与者,也可能最终成为仪式本身的一部分。”
“我不想死!我不想变成它们那样!”酱香宾突然哭喊出来,那种被无形菌丝寄生的“饥饿感”再次袭来,这一次,她清晰地感觉到那饥饿是针对她的生命、她的存在本身。
咚!
一声格外沉重的敲击,猛地从车顶传来!震得整个车厢都似乎晃了一下。
仿佛是一个不耐烦的警告。
“讲!快讲啊!谁还有?!”叱干燥朝着所有还没讲过第二轮的人咆哮,她的目光扫过田唳、死圭、第五仞革、贶贝、贾吉夿、蒋婳、司马栋昔,还有她自己——这些已经讲过一轮,但或许还藏着更深处恐惧的人。
田唳猛地吸了一口气,她的活泼大胆早已被磨光,此刻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妈的!我来!不就是故事吗?!老娘还有更劲爆的!”
她似乎想用音量驱散恐惧,但颤抖的尾音出卖了她。
“我小时候,跟爷爷出海打渔,”田唳的声音强行拔高,试图盖过窗外的死寂和内心的颤抖,“那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有一次,拖网沉得很深,拉上来的时候,特别沉,我们都以为捞到大鱼群了。结果……”
她吞咽了一下,眼神有些涣散,仿佛回到了那个湿冷的海上清晨。
“网里没有鱼。只有一大堆纠缠在一起的、破破烂烂的……录音设备。老式的磁带录音机、防水麦克风、甚至还有看起来像声纳浮标的东西,全都锈迹斑斑,缠满了海草和奇怪的、发光的深海菌落。它们被网拖出水面时,还在滋滋地响,有的磁带盘甚至还在缓慢地、卡顿地转动。”
“爷爷觉得晦气,想把这些东西扔回海里。但我那时好奇心重,偷偷留下了一个看起来损坏不那么严重的防水麦克风和一个用密封袋装着的磁带盒。回到家,我鬼使神差地找出了爷爷以前用的老式录音机,把那条磁带放了进去。”
田唳的语速慢了下来,带着一种陷入噩梦般的迷离。
“磁带一开始是大量的杂音,哗啦啦的海水声,间或有一些模糊的、像是鲸歌又像是金属摩擦的尖锐高频。然后……出现了人声。断断续续,极度失真,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像是在念航行日志,又像是在哭诉。”
“‘……第47天……信号越来越强……它不是在模仿……它是在学习……’” “‘……无法定位声源……无处不在……船员开始出现幻觉……约翰说他看到了他死去的女儿在船舷外招手……’” “‘……我们必须保持安静……但它会利用我们自己的声音……回放给我们听……诱使我们回应……’” “‘……求救……任何收到这段……不要回应……重复……不要回应……它不是……’”
“声音在这里猛地被拉长,变成一种极其刺耳的、非人的尖啸,然后又戛然而止,只剩下海水流动的噪音。几分钟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冷静得可怕的声音出现了,这个声音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种模仿出来的、生硬的‘关切’语调:”
“‘……喂?有人听到吗?需要帮助吗?你们的坐标是?请回答……’”
“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几句‘救助’用语,但越听越让人毛骨悚然,因为它里面没有任何感情,只有一种冰冷的、捕食者的耐心。就好像……它在用无数遇难者的绝望碎片做诱饵,拼凑出最有效的‘呼唤’。”
田唳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我吓坏了,想关掉录音机,却发现开关失灵了。那卷磁带自己倒带,然后又重新开始播放。杂音、绝望的片段、然后是那个冰冷的‘救助呼唤’……循环往复。更可怕的是,从那天起,我即使不在听录音,偶尔在极其安静的时候,比如深夜,也能隐约听到那个冰冷的‘呼唤’声,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海的方向传来,又仿佛……就在我的脑子里响。”
“我吓得把麦克风和磁带都扔回了海里。但那声音并没有完全消失。它成了我心底最深的噩梦。我后来查过资料,那片海域过去几十年间,确实有过好几起神秘的船只失踪事件,报告最后往往都提到‘通讯受到不明干扰’。”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那些模糊的影子,眼中充满了恐惧。
“我一直在想,那个‘它’到底是什么?是某种利用声音捕猎的深海生物?是一种聚集了无数沉船怨念的诡异现象?还是一个……真正具有智慧和学习能力,并且对水面上的喧嚣充满恶意的……古老存在?它学会了吗?它现在……能离开水了吗?”
她的故事讲完了。车厢内只剩下空调的低鸣和每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窗外的影子,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其中一个轮廓,隐约像是某种扭曲的、由废弃仪器和深海垃圾构成的集合体,内部似乎有微弱的红光一闪而过,如同声纳的脉冲。
车顶的敲击声没有再次响起。
但那种被凝视的压迫感,丝毫没有减轻。
死圭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呵……深海恐惧症都要犯了。下一个谁?骰宍?你不是最爱美吗?说说看,还有什么比被偷走‘青春根基’更可怕的?”
曹骰宍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但恐惧显然压过了她的怒气。她摸了摸自己依旧光滑的脸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致的恐慌。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自己最不堪的秘密公之于众。
“你们以为……我那么在乎皮肤,只是因为爱美吗?”曹骰宍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那是因为……我见过真正的‘完美’,以及完美背后的……东西。”
“我家祖上……据说是从事某种特殊行业的。不是偷窃,是‘修补’。但不是修补器物,是修补……容貌。”她艰难地吐出这个词。
“有一种失传的秘术,可以用一种特殊的、来自墓地极阴之处的‘泥’,混合某些……不好明说的材料,重塑人的脸孔。可以让毁容者恢复,让衰老者回春,甚至……可以让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效果极好,几乎天衣无缝,皮肤会比婴儿还要光滑细腻。”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自己的脸颊,眼神充满了厌恶。
“但那是‘借’来的。或者说,‘偷’来的。每一次成功的‘修补’,都需要一个‘基底’——一个刚刚死去、面容还未完全僵硬的……年轻死者。秘术会将死者的皮相‘拓印’下来,融入那特殊的泥中,再敷于活人脸上。效果持续期间,活人会拥有死者的容貌,甚至……会隐约感受到死者残留的某些情绪碎片,梦境也会变得光怪陆离。”
“然而,‘借’来的东西,终究是要还的。秘术的效果并非永久。当它开始衰退时……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曹骰宍的声音带上了剧烈的颤抖。
“首先,你会感觉到皮肤下发痒,仿佛有无数小虫在爬。然后,皮肤会变得异常干燥、龟裂,就像……就像泥土干涸开裂一样。裂纹中会渗出暗黄色的、带有腐臭气味的液体。你需要不断地用特制的‘精油’去湿润它,延缓这个过程,但那精油的材料也越来越……难以获取。”
“最终,当‘画皮’彻底失效时……它不会简单地脱落。它会……融化。像燃烧的蜡烛油,又像是腐烂的淤泥,带着那张偷来的脸孔一起,从你的骨头上慢慢滑落,露出底下你自己原本的、可能更加不堪的容貌……甚至,有时候,‘画皮’会带走你本身的一部分血肉,留下永久性的、坑坑洼洼的瘢痕。”
她猛地抓住自己的胳膊,指甲深深掐入肉里。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个被你‘借用’了容貌的死者……它知道。它会循着那点残存的联系找上来。你看不到它,但你能感觉到。在镜子的倒影边缘,在夜晚的窗户玻璃上,你会瞥见一张和你曾经一模一样、但现在正在腐烂流脓的脸……它在看着你,无声地追问,追问你把它‘偷’来的脸藏到哪里去了……它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彻底崩溃,或者……找到下一个‘基底’,再次施行那邪恶的秘术,将这份诅咒传递下去。”
曹骰宍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冷汗。
“我家早就废弃了这个行当。但我从小就听过太多相关的记载和警告。我对皮肤的执念,与其说是爱美,不如说是……恐惧。我害怕哪一天醒来,摸到自己的脸开始干裂,害怕在镜子里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我更害怕……自己会不会在某个绝望的时刻,被诱惑着去尝试那该死的秘术!”
她讲完了。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气息,仿佛来自她故事中那正在融化的“画皮”。
窗外,其中一个模糊的影子,轮廓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一点——那像一个没有面皮的人形,脸上只有不断蠕动、滴落的黑暗,它微微歪着头,似乎在“端详”着曹骰宍。
第五仞革突然闷哼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你怎么了?”旁边的司马栋昔注意到他的异常。
第五仞革放下手,眼神里充满了另一种层面的恐惧,与他之前讲述《海蛎音》时的沉痛不同,这是一种更直接、更迫切的惊惶。
“声音……变了。”他低声道,“那些刮擦声……它们……它们好像开始模仿田唳故事里的那个‘救助呼唤’了……”
细微的、冰冷的、带着深海回响的“喂?有人听到吗?需要帮助吗?……”开始混杂在那些绝望的刮擦声中,从巴士底部的行李舱隐隐约约地传来。
怪谈,正在彼此融合、增强。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这个夜晚,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漫长和绝望。
下一个,该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