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道路两旁,来往行人纷纷注目,漾临向来示冷面于人,寥寥三两句话,便将人打发了。
听罢,那一身华裳的姑娘当即花容失色:“原来……公子那么年轻,尚早就娶妻室了……”
阿竹拽拽他的衣袖,小声问:“漾临……什么是‘七是’?”
阿竹仰着脸,模样呆愣。
阿竹不过及漾临腰身高低,他居高临下一番,面上神秘莫测,只见眼底闪过狡黠转瞬即逝,这坏心眼就跟着上了头。
漾临靠近自己,下一秒,视野旋转,阿竹口中不可抑制的发出一声惊呼,再接着双脚就离了地。
她就这么被漾临正面高举于身前。
这瞬惊慌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阿竹就被高处的视野吸引住了目光。
阿竹将眼眨巴了下:“咦……?”原来长到与漾临一般身量的人,看到的行人,都不过剩个头顶。
……不像她,入眼尽是些形形色色的腰。
男子普遍腰身宽厚,而女子细窄,漾临虽是男子,窄腰系带却也形容扶风……好生姿色。
漾临端起阿竹身形站得挺直,将眼前姑娘视若无物。他的目光落在阿竹身上,倏然唇畔一扬,如是自言自语那般,将脸颊与阿竹的一凑,再道上一句:“日日看着阿竹长高长大,亦是我的心血。你说,我二人的模样,可是相像极了?”
他的嗓音如清风吹动树叶,借着暮色暖进耳朵里,阿竹觉得耳朵痒痒的,心也跟着痒痒的。
阿竹揉着耳朵腼腆发笑:“漾临……痒。”
言者看似无心,听者确实有意,姑娘家霎时面容惨白,双腿亦像被钉在了原地,双眼一眨不眨的瞧着二人动作亲昵,她唇部嗡动,却说不出话来。
有妻有子,这娃都眼瞅着有个五六岁了,大得都能上街打酱油。
于是姑娘家就这么死了心,转身失魂落魄的离开。
“姐姐,还有糖!”阿竹急急出声想要叫住她,奈何被架在半空双腿直蹬也不起作用,直到人走得远了,漾临这才肯将她放下。
“将糖人丢了。”漾临淡淡道。
阿竹不动作,他便再重申一遍:“将糖人丢了,我们回去。”
阿竹望着手中还是崭新的糖人,很是犹豫,漾临投来一眼目光,道:“你若是现在将外人给的糖人丢了,我便考虑,再去给你寻一根。”
他这番开口半哄半骗。
于是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阿竹答应一声“好”,就跑到一边,把糖人身上的木棍小心翼翼插在了草地之上,生怕动作马虎将糖人弄脏了。
阿竹还想着,或许等那个姐姐回来了,还能将它再带回去……也好过被抛弃。
阿竹性情良善,漾临自然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不出声制止。
待她起身三两步跑向他,便牵上他的衣袖往回走去,孩童生来健忘,没等走上几步,便将糖人的事忘了七八。
糖人事小,却另有疑问令她忍不住想开口询问:“漾临……你方才,为什么要跟那个姐姐,说那些话……?”
说得好像,漾临早已成了家似的……
阿竹知道他在骗人,却不想当场戳穿他。
“说谎……不是好孩子。”阿竹低着头,嚅嗫出声,“如果漾临不想理睬人家,直接拒绝……不是更好吗。”
那姐姐走得时候,看起来好伤心,令阿竹也跟着良心不安。
“呦,了不得。我们阿竹长大了,也开始教训起人来了。”漾临面上还是笑着的,一番话却说得喜怒难辨。
他明知故问装糊涂,一挑眉:“方才,我可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阿竹心感惶恐,便不敢再说话了。
她只是突然心情变得很沮丧,觉得那姐姐好生可怜。
漾临本就是位上神,受众仙敬仰,如何能看得上个人界女子?更何况,他本就是这般恶劣的性子,不过是旁人不知他藏得深些罢了。
“我无非是借以三两句话化解麻烦,有何不妥?这如何算得上谎?”漾临对此不以为然,“我天天提供吃穿用度养着你,如今你便是称我一声长辈,又有何错处?”
他向来身板站得笔直,将眉眼一瞥,理不直气更壮:“我尚未嫌弃你一声长辈,将自己唤得老了,你又有何不满的?”
这番言辞灼灼,丢得阿竹毫无招架之力,她习惯性用手挠挠头,出声干巴巴的辩解:“可那个姐姐,她给我糖……她是,好人!”
对此,漾临更是嗤之以鼻:“给你吃糖就是好人?依你所言,我若是天天给你带一根,岂不是成了天大的好人?”
这番话听来好像没什么问题,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阿竹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
阿竹认死理,直望漾临空空如也的手,刨根问底:“那……糖呢?”
她把肉嘟嘟的唇撅得老高。
这本就是方才与阿竹说好的交换条件,漾临却耍赖,一挑眉装作好生吃惊:“糖,什么糖?”
“不是说……有糖人吗……?”她那一双鹿眼巴巴仰望着他。
“骗你的,没买。”他哼道。
阿竹瞠大了眼,一脸难以置信:“为,为什么?”
“让你待着别乱跑,我不过一回头的功夫,你便拿着生人的东西,要与生人跑了。”漾临的声色便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冷笑一声,“你说说,这样的墙头草,我养来作甚?”
“我,我……”阿竹百口莫辩。
分明是那姑娘家来找她的,哪是她想着法子找人家要来的!阿竹有口难言,说不过漾临又急又恼,模样十分委屈:“不是我……”
那双鹿眼当即氤氲了雾气。
阿竹向来不懂得掩藏心事,有什么情绪都挂在脸上,教人好猜极了。
阿竹不同于烛翊,烛翊向来性子直爽,高兴便拍着肩膀与人称兄道弟开怀大笑。哪怕是闹得不愉快了,再不济就是同人斗嘴打骂一通。
打闹过后,便把什么事都抛之脑后去了。
俗称没心没肺。
可偏生,临到阿竹头上,成了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性子。漾临即便欺压阿竹也不会让他有满足感,那副小媳妇的委屈模样,反倒令人看了心生不悦。
但漾临如何会低头?漾临不会错!漾临永远是对的!
于是漾临神情僵硬,语气强硬:“不许哭!”
阿竹全身一颤,低着头,吸吸鼻子不说话了。
……漾临的情绪愈发烦躁,不自觉大步前进,教阿竹跟着一路小跑。
平日里一炷香的路,硬被他拖拽着半柱香走到尽头,阿竹便一路粗喘着气。
终于到了二人暂住的客栈跟前,漾临将她放开,面色依旧不好看,他将视线投向一边不看她:“日后,若再有生人以物什想将你勾搭了去,你当如何?”
阿竹将气喘匀了,擦去眼泪又抹把汗,一抽鼻子,哝着声音开口:“以后,遇上糖人……不理。”
“莫不是我漾临只值这一根糖人?”他的面色愈发阴沉,隐隐天摇地动,“出息!”
阿竹抬头又低下,手足无措。
“记住了。”漾临将折扇在她脑袋上一拍,没好气的道,“遇事首先寻我,可记住了?”
阿竹捂着脑袋点点头,将死道理记在脑子里:“以后有事……先寻漾临。”
这副嗓音奶声奶气,将漾临的心头火消了下去。
“哼。”漾临黑着脸,从怀里取出裹着油纸糖衣的糖人,手指一捻,颇为嫌弃的塞给阿竹,“拿去。”
“……糖人!”阿竹惊喜,一瞬就将眼底的雾气收了回去,转而拨得云开见月明,漾临便头也不回的上楼去了。
“漾,漾临!你去哪里……?”阿竹急急问道。
漾临抛下两个字:“回房。”
“等,等等我!”阿竹生怕被落下,手上紧抓着糖人跑回“客栈”里。
这大门一关,阿竹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这条小道的尽头。
自糖人事件过后,漾临时常闭门不出,好似心情不佳。
阿竹偶尔路过漾临房前,还能听见屋里传出些声响,好似漾临在同谁人说话,却听不真切。
阿竹以为,漾临闭门不出,是他还在同自己生气。
阿竹便老实跑去问了,得到一句漾临毫不走心的糊弄话:“还不是为了养你,如今我破财免灾……已经捉襟见肘咯。”
这话令阿竹当了真,以为漾临荷包空空倍感压力,实则,漾临所剩不多的……是时间。
阿竹为了替漾临多省些铜板,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便一个人单枪匹马出去,在别人的饭馆里端菜擦地,干起了老本行。
一天到晚下来,才能挣上几枚铜子。
而恰好漾临这些天早出晚归,没能发现异常,等他深夜回来时,阿竹累了一天早已酣睡。
直到一日,漾临回来得比平时早了些。
一开房门,却发现房间被打扫得很干净,什么都在,独独差去阿竹一人。
这令漾临一时间措手不及,这玩得哪门子消失?他当即在周围寻了一圈,也没发现阿竹去向。
莫不是他前些天说话重了些,教这小丫头连夜跑路去了?不至于,这丫头胆子这么小,能跑哪儿去?再说行李都在,八成是去镇上走了遭。
此事得出结论,漾临便找着由头生气,这丫头如今出门,竟不同他打声招呼?真是翅膀硬了。
“待这丫头回来,瞧我不收拾一顿的。”狠话摆出口,漾临却在房间里反复踱步不停。
什么阿竹不似烛翊?那骨子里令人操心的劲儿,如出一辙!
漾临等上,好久将耐心都磨光了也不见她回来,正要出门寻,一开客栈大门,却与阿竹撞了个满怀。
“你上哪儿去了?”漾临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深深拧眉,他看着阿竹一瘸一拐走进屋里,浑身衣裳都变得脏兮兮的,“……还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我……我没有跟别人打架。”阿竹否认道。
“谁问你这个了?”漾临皱眉,“如若不然,便是有人将你欺负了去?”
阿竹同样摇摇头,一摸袖口里塞得鼓囊,抬头看见漾临便是笑了。
漾临方才觉得这丫头莫不是摔阴沟里摔坏了脑子,便看见她从手中递出一袋子糖糕来:“漾临……给你。”
她的眉眼弯弯,配着一脸惨相,颇有几分滑稽。
漾临眼尖,一把将她的手抓住:“手上的伤,又是怎么弄的?”
阿竹的手掌上,深印着个硕大的鞋印,这细皮嫩肉的遭上一脚,立刻破皮红肿。
“漾临……脏。”阿竹知道他洁癖入骨,怕他嫌弃自己,她只想抽回手,再藏起来。
“阿竹不脏。”漾临那颗淡薄的心起了动摇,接过她手上的糖糕,俯身问,“告诉我,你今日为什么上街,为什么不同我说一声。”
“漾临……不在。”她歪着头眨眨眼,绽出个笑来,“因为……阿竹想要漾临,开心。”
为了向阿竹证明他并不嫌弃她,漾临像平时那样拍拍她的脑袋:“好,你把今日之事全部告诉于我,我便吃。”
阿竹有些为难,手指搅着衣裳:“因为前些天,漾临说……我们,没钱了。”
今日饭馆的老板同她结了账,她便提着钱独自一人上街买东西去了。哪成想面对面碰上了镇上混子,欺她穿着普通,人又小,便存心为难她,还抢走她仅剩的几个铜板。
索性,她护着新买的糕点无恙,身上虽被踩了好几脚,她却也释怀了。
为了掩饰脚印,她便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弄得全身灰头土脸。
“真笨。”漾临道。
阿竹撅着嘴,又似献宝般,将糖糕端到了他的面前:“不能说话,不算话……漾临,吃糖。”
她的眼睛那么亮,好像藏了星星。
“好,吃。”他点头。
漾临这洁癖入骨的性子,从不碰人界的吃食,今日却是破了例。
他纤长的指尖捻了一块放在口中,糖糕含在嘴里,不时便化开丝丝甜味蔓延唇齿。
漾临点点头:“很甜。”
他笑不出来,却还是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脑袋,这仿似给了阿竹莫大鼓励,教她笑得好生灿烂。
“太好了,漾临……喜欢!”阿竹道。
此刻,漾临方才立下要将她收拾一顿的豪言壮语,顷刻覆灭荡然无存。
将他这颗向来养尊处优的心,刹那狠狠动摇了一番。
要问起这剩下的糕点哪儿去了?便是漾临私心留在身边,封存上几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