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第七峰(三)
方南缀道:“为何会偏偏由下往上,这些名字听着倒有趣得很,不知是谁起的?”
穆穆龙尘道:“因为,至下往上,从高到低,由深至浅!”她接着道:“这些名字天生便在那里,每个名字都是一个天地,——‘霁玄天’‘方虚天’‘浮罗天’‘遥极天’‘扶光天’‘森弥天’‘伽环天’‘回银天’,每个天地都蕴含各自的境界道力,相互影响着宇宙太虚中的法则。”
方南缀点了点头,目光中对这幅挂画又多了几分重视,由下往上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转头向穆穆龙尘问道:“那你我身处的这个天地又是其中哪一个?”
水千一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插嘴道:“方兄连这种道理都不懂,也不知是如何浑水摸鱼,一路来到七劫山的,嘿嘿。”他冷笑一声,接着道:“你我身处的这个天地,对它们而言不过是一粒沙子,根本不足挂齿。世人之所以求道学仙,便是让自身形气,一重一重得以转变,慢慢脱胎换骨,到达那九重天的境界;当你去到第九重的时候,便可凭借自身气息,调动周围的一切力量。人既化形为气,周围的虚空便是人的一部分,无论是一粒沙子还是一颗石头,都在你的识海之中,任你左右。”
方南缀道:“水兄年纪轻轻,想不到除了本领高强,手段了得之外,胸中也是博识多通;在下才疏学浅,本领低微,自是望尘莫及,能一路到此,实属侥幸。时时能有像水兄这样的人在我身边,替我细心解答,我这运气当真好极。”他嘿嘿一笑,接着道:“如此说来,这霁玄天便是冠绝古今,九天之首?”
水天一冷哼一声,道:“那倒不是,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它之上自然另有天地,于你我而言,如今也只能用‘天地’二字去形容,至于那些到底为何,也只有到达那个道境,方能心中知晓。”
方南缀此时再看这幅挂画,心中不觉又平添了几分情意,这一来二去,已有些想将这幅挂画卷起来带走,此时只觉上面的宫楼山色,云霞飞鹤,实是匠心独运,精思巧妙,一墨一彩都恰到好处,不由得心中赞叹,越看越是喜欢,不住的开始摇头叹气。
水千一见他脸上时而欢快、时而沉郁,神色古怪,长吁短叹,心下大是不解,奇道:“方兄为何如此沮丧?莫非画中有何不妥之处?”
方南缀道:“那也不是,只因这幅画实在画得太好。”又长叹一声,喃喃道:“可惜可惜。”
水千一微微皱眉,道:“既是如此,又有何可惜之处?”
方南缀道:“可惜可惜,只可惜不是我画的。”方南缀画艺超绝,在寺国首屈一指,这时虽然已失去那些记忆,可心中习性不改,见到不凡的画作,自然越看越是入神,眼中在看,心中便不知不觉学习记忆,就算不是出于己手,可只要给他记住了,假以时日定然能够画得出来,虽非一样,却也从中获益,这时目见念思,自然又犯了老毛病。
水千一当然不明他的心意,听完之后只觉此人当真莫名其妙,可他此次过来,有意与二人交好,只因水千一心中明白,众人之中最为棘手的便是穆穆龙尘,刻下大家身在船上情势未明,一会若是争斗起来,只要穆穆龙尘不率先找他麻烦,便可省去许多顾虑。这时前来与方南缀攀谈,意在消减他防备之心,等到自己收拾完余下那些人以后,再设法擒住方南缀,到时穆穆龙尘自会束手待付。
不过一会,夫婉儿与八皇子也来到了旭月身前,他们也看出了目前的情势,所以二人只好来找旭月,因为在二人看来,这船上本事最大的,自然便是旭月。兼之夫婉儿也熟知旭月的性子,向他这样的人绝对不会记仇,就算你杀了他一家,他也不会跟你记仇,就算他有报仇之心,佛祖也是万万不会允许。岂知她一个念头还未转完,便已中了旭月一掌,她实在没想到对方竟会突然出手,更没想到这一出手便要了她的性命。
夫婉儿五脏碎裂、经脉迸断,此时倒卧在地,鲜血徐徐由眼耳口鼻流出,八皇子见此情形身子已开始不住发抖,若非他那只断腿还未复原,早也远远逃了开去。此时旭月的眼睛已忽然看向了他,目光中冰冷无情,其中蕴含的力量,则犹如骤风暴雨,即刻便会降临。
旭月道:“其余人呢,都替你死了么?”
八皇子见他开口说话,恐惧之感终于稍稍平定,可忐忑不安,见于颜色,也不知他为何会有此问,慢慢开口应道:“自然……自然都死了。”
旭月点了点头,骤然出手,用同样的方法结果了对方。
周围众人见他举手间连毙两人,心中均感诧异,见对方如此了得,自不会有人上前阻拦。这时却听水千一说道:“想不到除了龙姑娘之外,此处竟还有一个‘破极者’!”
听完水千一这句话,众人的目光便一下子由旭月身上转向了穆穆龙尘,而穆穆龙尘的目光却始终瞧着前方那幅画,仿佛连船舱中死了两个人都不见不闻。
铜三喝了口茶,笑道:“想不到这一趟竟有两位破极者,实在难得。”
方南缀的目光早已由画中抽出,当他看见旭月杀人,便已大吃一惊,不料这和尚看似弱不禁风,动起手来却如此犀利,此时又听他们说起穆穆龙尘,心中一动,便朝水天一问道:“水兄口中说的破极者又是什么意思,不知与这些道境有无关系?”
水千一微微一笑,悠然道:“每重道境,于刹那间能施放的法力极限,便是灵极,龙姑娘身无道境,却能施出回银境的法力,正是一位破极者。”
铜三这时又开口道:“倘若我没看错的话,你们之中除了破极者之外,也有真正回银境的道友。”
这时旭月忽然笑道:“不错不错,兎先生眼光倒是厉害,我们宫真便是三回银的道境。”他自从杀了夫婉儿与八皇子之后,心中的苦闷之情慢慢缓解了些许,此时已开始发觉周围的情况变化。他听铜三之言,只道便是再说桌上的栾宫真,此时她虽变成了木头,可是旭月却用自身法力,将栾宫真的一丝元神保存了下来,他本以为无人可以发现,不料却被铜三看破。
岂知铜三听完他这番话却摇了摇头,道:“和尚,你道力不错,只是在保护她元神的时候,法力消耗过甚,以致伤了灵台,若不好好调理,早晚要变得疯疯癫癫。”他转头看向宫姓女子那边,接着道:“我所说的乃是这位宫小姐。”
宮姓女子这时点了点头,笑道:“原来如此,难怪当你进门之后,我便觉得有所不同。”她这句话说得无缘无故,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可她一言方毕,手掌却忽然朝刀柄一拍,长刀应力而动,破空飞了出去,瞬息间便来到旭月身前,竟是斩向了栾宫真。
旭月虽然心惊,却也反应及时,肉掌朝刀上猛然一撞,眼见血肉横飞,长刀在空中一顿,便在这呼吸间的功夫,旭月已单手抱着桌上木头朝地上滚去。岂知那柄长刀竟是连连追击,旭月只有忍受创口剧痛,在舱中来回闪躲,一时鲜血飞舞,风声不断。
与此同时,一声惨呼骤然由另一侧传了过来,原来就在宫姓女子出刀之后,一直注视着画卷的穆穆龙尘,却突然伸指点向了一旁的水千一,而她出手之时却是连头也未回,这一下来得无声无息,水千一当然万没料到。就在他觉察以后,穆穆龙尘的手指已经洞穿了他脑门,刹那之间,坐在宫姓女子身旁的那位苍兄和书生少年也已发觉,两人大惊失色下,即刻飞身过来抢救,就在二人赶到之前,宫姓女子的长刀也蓦地里在空中急转,迅速击向了穆穆龙尘。
穆穆龙尘眼见对方两个人和一把刀朝自己击来,心中也不惊慌,将水千一的身体向长刀一掷,双掌带着金光,朝前方二人迎了过去。
岂知宫姓女子那把长刀不仅不退不让,反倒银芒暴长,刀锋闪烁着道光,迅速穿过水千一的身体,击向穆穆龙尘面门。但见血雾漫天,穆穆龙尘原本迎向二人的手掌,骤然一转,扣住了他们手腕,身形急矮,顺势一牵,整个人便由二人中间,朝后方滑去。这一下虽是避让,却也教那柄长刀击向二人胸口,眼见他们便要丧身刀下,不料长刀竟由一个不可能的角度避了开去。
苍姓男子与书生少年这一下死里逃生,背上都不自禁出了一身冷汗,可二人久历战阵,自不会因此而耽搁了功夫,心中早有默契,一个转身追击穆穆龙尘,另一个则伸手抓向了方南缀。
方南缀见舱中奇变陡生,兀自惊魂未定,眼见那书生少年竟伸手朝自己胸口抓来,心中一急,脚下不知不觉,竟然向旁猛闪,躲过了他这一抓,也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眼见对方一招落空,心中骤然想起了些东西,手掌陡然握拳,就想朝对方脸上击去。便在这档口,心中略一迟疑,暗道:“不行不行,我身无法力,又不会打架,岂非是在找死么!”这一耽搁不要紧,脚下一个踉跄,朝后便倒,书生少年见他刚才躲避时似模似样,下一刻却狼狈摔跤,防他有咋,不进反腿,嘴上念咒,手诀朝前一送,只见袖中骤然飞出数十枚铜钱,一一朝方南缀击去。
方南缀此时摔到一半,身子仍在半空,自然避无可避,眼见便要中招,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间,但觉腰间一紧,似被东西缠住,当他觉察时,整个人已被一股力道向后拖扯,避开了飞射而来的铜钱。
原来就在方南缀跌倒之际,远处的空姬青已挥出了长鞭,将他卷了过来,这根鞭子一去一回,蕴含法力,势道迅猛之极,方南缀只觉耳边风声呼呼,灵魂仿佛便要离开身体,心中害怕无比,登时紧紧闭住双眼。待得睁眼之时,已稳稳的坐在了空姬青身侧,再看那边的书生少年,已和空姬青的长鞭斗在了一起。
没过多久,远处的宫姓女子忽然说道:“停手!”这两个字虽然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场上众人果然都停手罢斗,只见穆穆龙尘手握一把光灿灿的银枪,与宫姓女子相对而立,枪尖与长刀相交,蓄势待发;宫姓女子手上虽还握着刀,可是上面的光芒已变得暗淡无比。再看那位圆脸大耳的苍姓男子,此时已断去一手一足,狼狈不堪的卧在血泊之中,书生少年刻下也已罢手跃开,见状心中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替他治理。而旭月和尚竟不知何时晕在了地上,可手中仍是紧紧抱住栾宫真的身体,他旁边正好也躺着一个人,一具尸体,水千一的尸体。
这好好一间船舱,此时竟忽然变成了修罗场,大家头顶飘着血,衣上沾着血,身上流着血,可铜三却兀自在那喝着茶,看他倚在凳上,一脸悠然自在,仿佛口中尝着掺了血的茶水,味道反而更为清甜可口。
“你们怎么不打了?我还想继续看。”不知何时,舱中竟多了一个人,这人白发白须,白衣白鞋,脸上无眉无眼,无鼻无嘴,也不知他刚刚那句话是怎么说出来的。他这时正站在绘有九重宫的那副挂画之前,而他那件白袍,竟是连在画卷之中。
穆穆龙尘朝他看了一眼,伸袖抹去嘴上鲜血,笑道:“哦,你终于走出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