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京吃力地扭头向后望去,只见那是一个神情癫狂的白发老头,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三京,眼神很奇怪,既有狂热的崇拜也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转瞬即逝的画面深深印在三京的脑海之中。
“六界之主,说的是我吗?”三京忽然想起前段时间东皇在梦中跟他说过的话。
“出口到了!”神音一声欢呼。
外头传来嘈杂的人声,视野突然一亮,皓月清辉照得三京的眼睛几乎睁不开。然而,在成百上千的青龙门弟子之中,他一眼就认出远处御剑悬空的女子,薛冷心。
隔着月光,隔着喊杀的声浪,两人静静对望。
在往后的日子里,每当三京想起这样一幕,他总觉得当时的时间突然变慢了。三京并不知道他们到底对望了多久,而后来向赤瞳的探问之中,赤瞳说当时神音和千凌刚从锁妖塔里出来他和翼就靠上去了,他第一时间就把三京扶下来,根本没有看见三京在望着谁。
其实最多也就是蓦然一瞥的相望,也许就和当日的意外拥吻一般,不过就是电光火石的一瞬,却在记忆里无限拉长,如此的难忘而又深刻。
那时候冷心好像在笑着哭泣,这多半是自己看错了吧,在这种情况之下冷心怎么会笑?更不可能会哭。
“老大,终于又见到你了!”赤瞳迎了上来,把三京从千凌背上抱下来。
三京变得更瘦弱,他几乎站不稳。
这时候千凌把一件黑袍披到三京身上,“不要被外面的妖族发现。”
“可是,我们要怎样逃出去?”神音看着如潮水般涌过来的青龙门弟子,声音禁不住微微发抖着。
“就看他了。”千凌指向远处打斗中的黑烟人。
“他是谁?”赤瞳在旁边问道。
“我不知道他是谁,只是这个人说他可以帮我把三京救出来,他还说可以帮我们逃离青龙门。接下来,就要看他怎么安排。”千凌目光深沉地盯着黑烟人。
在不远处,独力支撑着的翼又使出羽幻术,接着站立不稳,险些跌倒在地上。
“看好老大!”赤瞳叫了一声,化作一道黑烟向翼冲过去。只听得一阵爆破声响起,又是一阵烟气弥漫。没过多久赤瞳重新现身,双手横抱着翼。翼反应过来之后脸色微红,连忙从赤瞳的臂弯中跳下来。
“和尚救出来了,接下来我们怎么逃脱?”眼看三京这样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翼不由得皱眉。
三京下意识地捏住吊在胸前的玉坠子,当他意识到自己做出这么一个动作,三京惊得全身一震。那一刻,他竟然自然而然地,要释放出东皇口中的极魔之力。
在远远那一边,仿佛感应到三京的恐惧,黑烟人丢下灵月猛向三京冲过来。不知道他结了什么手印, 突然向前挥出一道白光,这道白光正好射到三京身上。在这一瞬间,三京只觉得被锁妖塔吞噬掉的魂力恢复了一些。
“三京,快用逆魂道送走神音和赤瞳。”
三京心里突然响起一道男子的声音。三京认得这声音,当日逃离空寂界的时候正是这一道声音叫他握住神怒。
这一刻三京没有丝毫犹豫,他快速念着法诀,在神音和赤瞳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化作一黑一绿两道烟气,被三京锁骨之下的四魂勾玉吸了进去。
紧接着,黑烟人又向三京扔过去一颗绿色的石子,三京一把将这石子握在手心。他擅长使用晶石的术法,也清楚各种晶石的用途。他只看了这颗石子一眼,就明白这神秘人的意思。
三京双手合十夹着这颗石子,轻闭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一道绿色的烟气从双掌之间冒出来。
在这样的空档里,千凌快速出手射出几道暗器,把急着上前的青龙门弟子放倒在地。
术法终于完成,浓浓的绿烟把三京、千凌和翼都笼罩了起来。他们三人完全躲在烟气之中,身体也突然变得如同烟气般轻盈,借着风力冲天而起。
“别想逃!”灵月一声冷喝,手中的白剑挥出一道白光直刺向绿烟。
一声痛呼,半空中一道黑色人影掉了下来,那是翼。与此同时,绿烟消散,三京和千凌已经不见了。
见翼受伤落单,青龙门的弟子一窝蜂地涌了上来。十几道寒光闪闪的冰冷剑锋向翼刺去。
就在翼落地之前,黑烟人使出瞬身术,在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来到翼身边,把她稳稳托住。也不知道他怎样出手,围攻翼的十几个青龙门弟子同时发出痛呼,向地面弹射而去。
与此同时,四方八面突然传来一阵恐怖的鸣泣,八月盛夏的夜晚吹起一阵冰冷阴风。一阵黑雾从地面上翻涌起来,如同空寂界天空的乌云降临此地。
无数面容可怕的厉鬼从黑雾之中直起身子。有的失去了半身皮肉露出森森白骨,而这些白骨上沾着还未干透的血迹,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催人欲吐;有的肉身刚开始腐烂,身上爬满白色的虫蛆,恶心至极。他们望着青龙门的弟子流露出狰狞可怖的冷笑,脸上没有血肉的只看见两个黑漆漆的眼洞。
“青龙弟子速速后退!”灵月一声急喊,手中利剑猛然向前急刺,一时间数十道白光从她身旁闪出,向地面上的所有凶鬼恶灵刺去。在一声声可怕的哀嚎中,那些被白光刺穿的鬼怪有的变成一堆腐骨,有的直接风化成黑色的灰烬。
一些逃避不及的弟子被鬼怪扑倒,鬼怪低下头一咬就是扯起一片血肉,那些被咬的弟子发出凄厉的喊声。
只听得一声清亮的怒喝,又是几十道白光冲入场中,在一连串惨烈的叫声中那些鬼怪尽数被诛灭。
目光如炬的老人忍着空气中令人窒息的腐臭味道,冷冷盯着一地的残肢碎肉。
“千鬼傀儡术。”老人轻声低念道。
灵月站在他身旁失神感叹:“真没想到还有人会这术法……”
“那和尚被救走了?”
“是的,玄风师叔,真没想到那些人还能破除北辰的法阵。”
玄风脸上露出淡淡忧色,“要是被妖族发现那和尚出现在青龙山就麻烦了。”老人沉默片刻,“传令下去,所有甲等弟子以五人为一队,在青龙山方圆三十里内秘密搜寻,一旦发现那和尚的踪迹立刻用神通镜向我报告。”
灵月领命退下。
玄风看着受伤的门人脸上忧色更深,喃喃低语道:“月圆之夜,千鬼鸣泣,青龙大劫……难道,疯道人所说的六界之主就是那个和尚?”
在青龙山十里之外的一处险要的山峰上,地面上突然冒起绿色的烟气,被山风一吹烟气消散,现出三京和千凌的身影。
千凌扶着三京坐了下来,三京的脸色看起来还是很苍白,脸颊深陷瘦得叫人心痛。千凌又难过得流泪:“这些日子你到底是怎么过的,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三京苦涩一笑,望着天上的圆月失神笑道:“我在里面关了多久?”
“一个月左右。”
“是吗,原来才过一个月,可我感觉在里面过了几十年。”三京沉沉地叹了一声,又微笑起来,轻轻抱着千凌柔声道:“能被救出来实在太好了,谢谢你,千凌。”
过了一会三京又问:“你是怎样得知我被关起来?”
“其实我自己并不知道,此次我随妖国大军而来,妖军要逼青龙门把你交出去。我到达青龙山才两天时间。妖族突破不了那层七色屏障,只得在外面守候。就在今天入夜之前,刚才那个全身冒着黑烟的神秘人找到我,他给我看了一面玄光镜,我看到你被关押在锁妖塔之中。那个人说可以协助我把你救出来。”
“你之前没有见过那个人?”
千凌摇摇头:“没有。这个人道法高深,连青龙门的屏障法阵都能破解,不光如此,他还有办法破解锁妖塔的法阵。看来他对青龙门的事情知道不少。”
三京又把千凌抱紧了一些,“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骗你怎么办?搞不好,你会因此没命……”
“现在想来确实有点害怕,只是当时看到你被困,我脑袋一片空白,唯一能想到的事情就是把你救出来。”
“千凌,你还像从前一样傻……”有些事情三京说不出口,这一刻他真想对她说,千凌,我们成亲吧。
可是当三京捏着披在身上的那件宽大的黑袍,这样的话只能在自己的心头激烈的回荡。千凌给他这件黑袍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千万不能让妖族发现他。她明知道他们不应该再见面,可是得知他有危险的一刻,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舍命相救。
所以,三京,不要再辜负她的恩情了,更不能害了她。
三京轻闭眼睛,用力把汹涌的情绪咽下去。
“千凌,别让其他的妖族发现你跟我在一块,你赶紧离开吧。”三京在千凌耳边轻轻说道。
听见三京这样一说,沉浸在温情与思恋之中的千凌终于回过神来,抱着三京的手蓦然发僵,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松开三京。
“对我而言,这里确实是危险之地,可是对你来说,只怕更是危险十倍……”千凌哽咽道。
“放心,别忘了在逃跑这方面没人可以比得过三爷。何况,我还有神音、赤瞳和月痕帮忙。”
千凌还在犹豫,三京轻轻把她推开,“别婆婆妈妈了,相信我,我们以后还会有机会再见。等这件事情过去了,我就去找你。”
千凌把哀愁写满眼睛,她何尝不明白三京说这话不过是想让她好受一点?
她也知道三京在离开空寂界之前跟邪灵剑仙大战了一场,空寂城三大龙头之一的邪灵剑仙实力有多强悍,她根本不敢想象。三京好不容易才在他手下逃过一劫,却又马上被青龙门关押起来,被折腾得形容枯槁。每一次生离都有可能是死别,千凌怎能不伤心?可是就像她背负的东西太沉重,连跟三京亡命天涯也做不到。
千凌再一次轻轻抱住三京:“保重了三京,好好活着。”
三京的眼角猛地一跳,他记得曾经也有人叫他好好活着,一个已经死去,一个已形同陌路。真情如此难得,又如此短暂,但愿这一次跟他说这话的这个人不再彼此相负。
最后,千凌深深望了三京一眼,又像上次一样,一路疾跑着离开。
望着千凌远去的身影,三京心里百感交集,眼睛又慢慢湿润起来。
真好,当他身陷险境的时候还会有人拼了命去救他。真难得,这残酷的世间还会赐给他可贵的真情,令他心里仍有温热去对抗冰冷的命运,直面惨淡的人生。
抬起头,月光清冷,静照人间。
仿如天神失手打翻了墨砚,在人间泼出深浅不一的墨影。树下暗影深处缓缓走出一道人影,高佻苗条,长发轻荡。
三京转过头对她淡淡一笑,“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找到了。”
冷心左手拿着玄魂镜,右手握着神怒。那碧绿色的神剑一闪一闪地发着绿光,而那玄魂镜上也有一点白色的光亮与神怒以相同的频率慢慢闪烁。
三京轻笑:“原来又是被你这样找到,冷心姑娘你真聪明。”
冷心慢慢把玄魂镜和神怒收起来,隔着三丈之遥静静望着三京。
“把小僧捉回去之前,能否让小僧再赏月片刻。锁妖塔里实在太黑,在里面呆得越久,就越觉得这月色美丽。这样的人间美景只怕再也见不到了。”三京的神色有几分落寞,又再次抬头专注望月。
他本该痛恨她才对,可是这一刻当他再次见着她,他却对她没有半点怨念。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这一刻他坦然受难的姿态并非假装,就算他已经从锁妖塔里逃离出来,他也没有信心能逃过青龙门的追捕。就算青龙门的人一时半刻找不到他,妖族也很容易找到他,所以他才会急切地叫千凌离开。
“我不是来捉你回去的。”冷心淡淡地说。
三京感到有几分意外,不解地望向冷心。
“我送你离开这里吧。”冷心慢慢向三京走去。
“为什么?冷心姑娘并不是小僧的朋友,为何要冒这样的危险?”
“对,我不是你的朋友,但我也不想当你的敌人。所以把你送走,然后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就好。”
“原来是这样,小僧明白了。”三京笑得有点疲倦,又有点苍凉。
其实就像当日她叫三京接受聂小倩和宁采臣的拜谢,这样一来,她就不再欠他什么。从今往后,他们之间也没有半点关系。他日再次见面,他们甚至可以毫无顾忌地击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