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光线突然沉了下去。
像有人用黑布蒙住了窗棂,最后一缕阳光在蛛网上挣扎了几下,终于被密密麻麻的网眼吞没。林建军坐在木床上,指尖的布老虎不知何时变得冰凉,像块浸在井水里的石头。
“捉迷藏,找不着……”
童谣声卡在半空,最后一个音符像被掐断的丝线,飘了飘就散了。祠堂里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蜘蛛腿划过蛛网的轻响 —— 但这声音也很快停了。
林建军低头,看见爬在床沿的黑蜘蛛全都定住了。
有的抬着前腿,有的蜷着肚子,有的正往阿梅的辫子上爬,却在离红头绳半寸的地方僵成个小黑点。它们不再动了,像被谁用针钉在了网上,肚子上的花纹在昏暗中泛着油光,像幅凝固的鬼画符。
“咋不动了?” 阿强的声音有点发飘,他抬手想碰身边的蜘蛛,手却从蜘蛛身体里穿了过去。
他的指尖变得半透明,像块被水泡透的玉。
林建军猛地看向阿梅。
她的红头绳正在褪色,鲜艳的红一点点变成灰调,缠在辫梢的蛛丝却越来越亮,银白的丝里浮出细小的光斑,像撒了把碎米粒。她的肩膀开始变得透明,能看见后面樟木箱的铜锁。
“要走了吗?” 林建军抓住她的手,掌心传来微弱的触感,像握住团雾。
阿梅笑了,眼角的痣也在变淡,“不是走,是留。”
她抬手指向前殿,林建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整个祠堂的蛛网都定住了。
梁上的、地上的、供桌旁的、古画周围的,千万根蛛丝交织在一起,织成了幅巨大的网。网眼之间的蛛丝浮出暗红色的纹路,细细看去,竟像用朱砂写的挽联,弯弯曲曲的笔画里,能辨认出 “梅”“强”“军” 三个模糊的字。
挽联的边角处,蛛丝还在慢慢凝结,最后织出朵歪歪扭扭的桃花,和阿梅当年绣在蓝布衫上的一模一样。
“这是……” 林建军的喉咙发紧。
“记着呢。” 阿强拍了拍他的后背,手掌穿过他的衣服,带起阵冰凉的风,“你欠我们的,都记在这网上了。”
林建军想起进工厂那天,阿梅站在老槐树下,蓝布衫的衣角被风吹得翻起来,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煮好的鸡蛋。他当时急着赶车,接过包就跑,没看见她眼里的红。
他想起阿强被追打的那天,对方拿着木棍问他在哪,阿强被打得满脸是血,却咬着牙说 “不知道”。后来他去医院看他,阿强还笑着说 “皮外伤,不碍事”。
他想起那张被揉烂的欠条,是他生意失败时写给阿梅的,说欠她的钱一定还。可他躲了又躲,直到听见她喝农药的消息,还在城里的小酒馆里买醉。
“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蛛网上,荡开圈圈涟漪。
阿梅的身影已经透明得能看见后面的古画,红袍女子的轮廓和她重叠在一起,对着他缓缓摇头。“那年你跳下水塘救我,红头绳缠在你手腕上,我就知道你不是坏人。”
“我不该替你顶罪的。” 阿强突然说,他的半张脸已经融进了蛛网,“害得你以为我真偷了东西,躲了我这么多年。”
林建军的眼泪掉下来,砸在床板上,却没溅起水花,直接渗进了木头里。“我知道是你替我…… 我后来都知道了……”
他当年偷了生产队的玉米,是阿强替他认了罪,被拉去批斗了三天。他当时胆小,没敢承认,后来想道歉,阿强已经离开村子去了外地。
“不怪你。” 阿强笑了,露出豁了的门牙,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谁年轻时没怂过?”
阿梅的红头绳彻底变成了灰白色,她抬手理了理林建军的衣领,指尖的凉意越来越淡,“那三颗桃酥,我留了颗在樟木箱里,你找找看。”
林建军看向樟木箱,箱子的锁开着,里面果然有个油纸包,包着颗硬邦邦的桃酥,上面爬着只红纹蜘蛛,肚子上的红圈亮了最后一下,就暗了下去。
“我们……” 他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在变轻。
胳膊变得透明,能看见后面的蛛网挽联,双腿像踩在棉花上,飘乎乎的。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和祠堂的地面融在一起,变成块青灰色的印记,像块被岁月磨平的砖。
“别说话了。” 阿梅的声音越来越远,像从很深的井里传来,“记着就好。”
阿强挥了挥手,他的身影已经快要看不见了,只有蓝夹克的颜色还在蛛网上留着淡淡的印子,“下辈子…… 还捉迷藏。”
林建军点点头,却发不出声音。
他感觉自己正在变成祠堂的一部分,融进梁木的裂缝,钻进地砖的缝隙,缠进蛛丝的纹路里。意识像被泡在温水里,渐渐模糊,那些愧疚、遗憾、痛苦,都在慢慢散开,只剩下种奇异的安宁。
阿梅和阿强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只有红头绳和蓝夹克的残影还在蛛网上浮着,像两朵快要凋零的花。
最后一刻,林建军看见蛛网挽联的角落,多出个小小的 “等” 字。
是用红纹蜘蛛的血写的,鲜艳得像滴没干的朱砂。
祠堂里彻底安静了。
没有风声,没有蛛丝响,没有童谣声。只有无数只蜘蛛定在网上,像缀满了黑珍珠,蛛网挽联在昏暗中泛着微光,将三个名字牢牢锁在祠堂深处。
林建军的意识终于沉了下去。
像小时候趴在老槐树下睡着了,鼻尖萦绕着艾草和桃酥的香味,耳边是阿梅和阿强的笑声,永远都不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