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看破千年仁义名
上回说道,梅姑与闺蜜小英,去金水池观灯,正玩得开心,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势如奔雷、横冲直撞,所经之处威不可当,将沿途临时商棚,撞得七倒八歪、商品横飞、满地乱滚。马车后面,五百名金龙军团的精锐骑兵,个个大呼小叫,马鞭频甩,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催动胯下战马,拼命追赶。桥上众人见不对劲,赶紧往桥下跑,梅姑、小英两名柔弱女子,落到了人群后面。马车冲上金水桥,来到近前,眼看二人性命不保,幸得驾车之人以惊天神力硬勒住双马,方得脱险。那车冲下桥去,驾车之人生死未卜。梅姑一夜未眠,清晨从路边闲谈人口中方知,那被官府追捕、冒险救她的驾车之人,叫霍青。
两个星期以前
经过长途跋涉,梁吉、马原率领的护送部队,终于将九凤珍珠冠,顺利送达龙城;
当护送部队出现在龙城街头时,引来了老百姓的围观。
龙城人的物质生活,不乏丰富多彩,他们的精神追求却很简单:
寻求新奇与刺激,对新鲜事物永远保持浓厚兴趣。
休闲之时,龙城人喜欢去茶馆,约上几个要好的朋友,点上一壶茶,杯里倒满,以作润喉之用,然后摆开龙门镇,八卦一下最新消息。
这个就说:“某大官又纳了一房妾,听说那小妾和他闺女一个年纪,你说,都这么大年纪了,那活儿还行吗?”
那个就讲:“昨儿晚上,某青楼又来了新的美人,那叫一个漂亮啊,据说其初夜卖到了五千两银子啊!”
第三个一脸鄙视:“就这点烂事儿,你们还跑我这儿憋宝啊?”
那俩就不服气了:“你厉害,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新消息啊?”
第三人左右看看,一脸神秘,故意压低了声音,其他几位将脑袋凑了过来,此时他才用一种看似压低、实则旁人仔细一点,也能听清的声音说道:
“听我在衙门当差的朋友说,昨儿晚上出了人命案了!”
此话一出,定有个人一脸好奇:“真的吗?”
讲述之人,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边,低声埋怨:“你小点声!”
他嘴上埋怨,实则心里得意非凡。
其他人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这位继续讲:
“是这么回事儿,那家女人不安分,趁着她男人外出做买卖,和邻居的小白脸勾搭上了;
结果您猜怎么着,昨儿晚上俩人正干那事儿呢,她男人回来了……”
说到紧要之处,讲述人定会故意卖个关子,停一停,不说话,但意思很简单:总不能让我白说吧,还不赶紧意思意思。
那俩也是懂事儿之人,赶紧要上一盘咸花生,讨好地放到跟前,哄着他继续讲。
讲述之人不慌不忙,捡起几颗花生,扔进嘴里,嚼得嘎嘣乱响,再端起茶水,咕嘟咕嘟灌下去,吃得开心,喝得舒服了,瞅着一桌期待的眼神,才不慌不忙继续讲下去:
“那男人眼珠子当场就红了,拔出刀子……”
来茶馆喝茶,也有单人独桌的,您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一旦茶馆里有人讲新鲜事儿,他马上聚精会神,仔细倾听,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您可能要问了,他这是干嘛呀?
他要把别人讲的事儿记下来,好回头再找别人讲,当然了,其中会再加入他的演绎,使故事更加曲折、动人心魄。
这就是龙城人的生活,没有新鲜事儿,在街上,您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龙城人彼此打招呼,第一句肯定是“吃了吗?”,第二句则必然是“听说了吗?最近……”
为庆贺公主二十岁生日,也为二国永远友好相处,蓝鹰帝国特意送来稀世珍宝一件:九凤珍珠冠。
梁吉带侍卫出龙城之前,此事就已遐迩遍传、妇孺皆知。
龙城人听说之后,兴奋异常;
他们第一反应,便是将此消息,当作了又一档新鲜的娱乐节目,一盘可以打破生活平淡寡味的美味佳肴;
他们揣摩着:这九凤珍珠冠,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物事啊?
街头巷尾,茶馆店铺,响起了热烈讨论之声,人们依据各种小道消息,再掺杂上自己的想象和臆断,积极发表观点,是否真实可靠,并不在意,互相辩驳,不亦乐乎;
争论到现在,众人期待的九凤珍珠冠,总算是到了,从城门到公主府的大街两侧,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当真是接踵摩肩、万人空巷。
就好比是,人们为了能吃到一道名菜,故意不吃早饭,饿着肚子硬等,尽管说好饭不怕晚,但饥饿难忍之下,菜一旦端上了来,那大快朵颐的吃相,可不会太好看;
赤龙人也是此等状态,已被好奇心折磨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能见到真佛了,都巴不得能亲眼看上一眼,好回头再分享于他人,于别人惊叹的眼神中,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他们不是不明白,此等珍宝,岂能轻示于人,但即便是看到护送部队,瞅到哪个大官负责,也足以到别人面前吹嘘一番了。
龙城禁卫军——金龙军团的士兵们,手持木梃(tǐng),背向街心,面对众人,好似筑起了两道人墙,把挤着、挨着的人群挡到墙外,空出中间大段地方。
当护送部队出现在街头时,人们你推我搡,纷纷向前涌去,士兵们见情况不妙,纷纷厉声喝令,欲维持秩序;
可前面的人想停下脚步,怎奈后面的人往前顶,士兵们一看不是事儿,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大水瓢,于身旁水缸里,舀起满满一瓢水,劈头盖脸洒了过去;
夏初,凉水浇身上冻不着人,但也狼狈不堪,几瓢水洒过,冲在前面的,都成了落汤鸡;
人群老实了下来,不再往前,都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拿出画师描绘画作的眼神,仔细观看,绝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画面。
千呼万唤中,青龙军团护送部队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龙城街头;
走在最前面,负责为护送部队开道的,是龙城禁卫军——金龙军团的仪仗队。
依照礼制,仪仗队可是专门给皇上用的,用于此处,似乎有些“非礼也”。
(注:仪仗队,也叫“卤簿”(lǔ bù),是专门给皇帝服务的。
东汉蔡邕在《独断》中记载:“天子出,车驾次第,谓之卤簿……天子有大驾、小驾、法驾。法驾上所乘,曰金根车,驾六马,有五时副车,皆驾四马,侍中参乘,属车三十六乘。”
应劭(shào)《汉官仪》中解释:“天子出车驾次第谓之卤,兵卫以甲盾居外为前导,皆谓之簿,故曰卤簿。”)
赤龙帝国现今在位的,是第三代皇帝,史称高宗皇帝,叫李善佶,刚满十八岁,是个少年天子;
十八岁,正是年少气盛、桀骜不驯之时,闻得蓝鹰帝国派大使为姐姐李秀凝送宝而来,故特命仪仗队沿途开道:
一者,既是外交场合,以此表明一下赤龙帝国对此事的重视,彰显大国礼仪之邦的风采;
二者,也令蓝鹰大使见识一下,我赤龙帝国军人的精神风貌。
众大臣听了此事,均觉得荒唐,遂纷纷找丞相沈介溪,希望他能代表众大臣劝说皇上,收回成命;
可到了丞相府,全吃了闭门羹,沈介溪称病在家,一概不见,众大臣一听,心说:他倒当起好人来了。
自打继位以来,这位少年天子出格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之前不就把皇家园林——金水池对外开放,做了戏园子吗?下一步,还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热闹事儿呢。
丞相尚且闭门谢客、沉默不语,众大臣也闹得没劲,此事就这样平息下来。
众目观望之下,仪仗队走了过来,个个都是金龙军团的精英,个子太高的不要,个子太矮的不行,太胖的淘汰,太瘦的去除;
每个必须得在一米八五左右,体型健硕,肌肉发达,身形健美,长相也得是浓眉大眼、相貌堂堂。
毕竟是皇上的门面,也是一个国家的门面,能不精挑细选吗?
仪仗队骑士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随着军官口令之声,踩出整齐划一的马蹄之声,于观众的喝彩欢呼声中,缓步而行。
后面跟来的,是龙武卒一、二连,各个身披铁甲,斜挎腰刀,身背弓弩,左手持盾,右手持长矛,于一二一的号令中,迈着整齐步伐,稳步而进;
若纯论颜值身材,龙武卒自然不如仪仗队,但毕竟是青龙军团精锐中的精锐,常年实战演习、训练刻苦,属于赤龙帝国军队中少有的久战之兵;
虽不华丽炫目,但个个表情严肃、眼神淡然,观众们看到龙武卒时,顿感到一股冷峻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欢呼声瞬间静默下来,人们无声凝视,眼神充满敬畏。
身为蓝鹰大使的罗兰,出现在了观众视野之中:
她头戴以蕾丝绸缎装饰的太阳帽,帽檐上装饰一只羽毛,衬托着娇艳俊美的面庞;
外披白色长斗篷,内着深蓝色束腰晚礼服,恰到好处勾勒出修长而不失性感的身材;
衣袖瘦窄至腕,袖口束紧,却难以遮掩其洁白胜雪的肌肤。
人靠衣裳马靠鞍,罗兰本就漂亮,如此打扮,更显得美艳动人、气质高雅,观众们见到她,顿时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若说之前沉默,是为龙武卒杀气所恐,那么此时沉默,便是被罗兰之美貌所震惊;
沉默没有持续多久,欢呼声浪随之而来、爆发而起,鼓掌的、叫好的,吹口哨的,混在一起,以不同方式,毫不掩饰地表达赞美之情。
此等场面,罗兰早就见多不怪、宠爱不惊了,故面带微笑,抬起修长白皙的纤纤玉手,朝两侧观众挥手致意;
此等礼貌而不失优雅的回应,自然也引来了观众们更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声。
旁边有家小饭店,是一对小夫妻开的,平时生意一般,不赚不赔,难得赶上这么多人来看热闹,今天生意还不错。
小老板听得外面喊声连连,不屑地撇了撇嘴:一群没见识的,这么点事儿,至于这样欢呼吗?
又见外面的人,个个都伸着脖子使劲看,心中不免好奇心起,正好需要给客人上菜,遂端起一大碗鸡蛋汤,来到门口桌前,刚要往桌子上放。
事儿又凑巧,罗兰骑着高头大马,刚好打店前经过,小老板就势扫了一眼;
一眼过去,可就拔不出来了,手一斜,整一碗鸡蛋汤,全倒在正埋头吃喝的顾客脑袋上,一点儿没糟蹋。
老板娘赶紧过来给人家赔不是,瞅了一眼外面,也看到了明艳动人的罗兰,心中立马洞如观火,朝着丈夫头顶,狠狠捶了一拳……
位于罗兰身侧,稍稍落后一个马头的,是霍青;
他相貌英俊、玉树临风,再披上银色的明光铠,更显得英气逼人、英姿飒爽;
可惜,今天来看热闹的男性居多,女性偏少,虽也有女性见到他时,为之尖叫,但他的人气指数,比罗兰还是落后了一大截。
霍青无心关注于此,离开章夜的这些天,与罗兰在一起时,有说有笑、你侬我侬,但其他时候,他总显得若有所思、心不在焉;
其中缘由,霍青心知肚明,根源不在别处,不久之前,马原曾与他单独谈话,那次谈话,使霍青陷入了迷茫之中;
那是离开章夜前的最后一个夜晚,马原派人请霍青,到房中一叙:
一想到要单独面对马原,霍青心里说不出来的别扭,怎奈他尚未退伍,还是马原的兵;
何况马原还是罗兰的父亲、他的老岳父;
于公于私,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霍青硬着头皮到了房间门口:“报告。”
马原回了一声:“进来。”
霍青信步走入,挺胸抬头,身板笔直,立正站好,当真是站如松,行如风,一副标准的军人作风:
“报告将军,霍青奉命来到,请指示。”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不必如此拘礼。”马原口气很平和。
不知是不是错觉,霍青隐隐感到,这平和的口气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一点讨好;
他向来遇强不弱,遇弱不强,见其如此客气,反倒心中有点惴惴不安;
再见马原面色憔悴、脸色苍白,之前其身体硬朗、满头黑发,如今点鬓霜微、一夜苍老,不禁暗生恻隐之心。
随之,霍青又有些担忧:万一马原,是想让我劝说罗兰,该怎么办啊?
知晓二人关系以来,罗兰对马原的态度不仅不见好,反而愈加冷淡;
还不知道这事儿,尚且能客客气气叫一声“马原将军”,如今倒好,改置之不理了;
罗兰如此反应,看似冷漠,倒也是情理之中,一个抛妻弃女的父亲,怎配得到女儿的尊重呢?
罗兰不想让霍青为难,提前约法一章:“咱俩之间,不谈他的事儿,否则别怪我翻脸。”
霍青一听,这敢情好,连名儿都不提了,直接以“他”代替,可见恨之深切。
话说到此等地步,霍青又不傻,自然不会去触这个霉头;
如今马原找他,尽管还没说找他何事,但十有八九是请他说和,此事当真挠头。
霍青心中思虑万千,脸上却没有丝毫显露,换了一个相对轻松的站姿,静静等待马原下文;
马原点了点头:“霍青啊,我找你来是……”
话刚说半截,霍青打断了他:“将军,若是为了您女儿之事,就免开尊口吧,我无能为力。”
马原闻此,顿时一愣,从认识至今,这是霍青第一次打断他;
他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有心想发火,却一时凄然,心力交瘁,纵然有心,奈何无力。
马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目视霍青,见其目光炯炯、眼神坚定,外表仍保持士兵见将军的礼数;
但这份客套,也隐隐显露出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亦隐含无声的蔑视。
马原心中感慨万千,是的,现在的霍青,的确有资本蔑视他;
相比为了“成大事”,而舍弃“儿女情长”的他,无论是道德层面,还是感情层面,霍青都有足够的优越感。
瞬间,马原心生出一种无力感,犹如山间溪水,缓缓流淌全身;
按说,两人现在关系,是翁婿关系,不说父慈子孝,也应较为亲密才对;
可如今呢,一层冰冷隔膜,存在于彼此之间,犹如最熟悉的陌生人。
马原有心想让霍青就此回去,但沉了沉心思,淡淡说道:“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
此话一出,霍青心中一抖,他太了解马原了,这位战功赫赫、骁勇善战的老将军,就像一头骄傲的雄狮,始终保持着自信、张扬的个性,永远斗志昂扬、咄咄逼人;
可现在,马原话语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失意与悲伤,此等情绪,于他而言,是极为罕见的。
联想起之前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现在的马原,更像一个失意老人;
他用全部青春热血,取得了丰功伟业,成就了“千秋万岁名”,可如今却不得不感叹“寂寞身后事”。
霍青心一软,实在不忍心见马原如此伤感难过:
“将军,我没有资格瞧不起你;
您是一名优秀的军人,无论是战争时期的浴血沙场,还是和平时期的兢兢业业,都无可挑剔;
这一点,即便是您的敌人,都不能否认。”
“更何况……”霍青停顿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您是长辈,又是我心爱女人的父亲,这是您和您女儿之间的事情,我不适合对您有什么评价。”
这个回答,有书面文章之嫌,但既对马原军旅生涯做出了认同,也以含蓄的方式对其加以抚慰。
一瞬间,马原心中感到温暖宽慰,他的眼睛又湿润了;
泪水,这个曾经备受他鄙视的物事,如今似乎缠上他了,近乎如影随形;
马原深吸了口气,平息一下起伏的情绪,还是将泪水咽了回去。
有道是“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近代·鲁迅·《答客诮》),马原于此心有戚戚焉:
年轻时鲜衣怒马、志在四方,后来镇守边关、老骥伏枥;
随着年华逝去,他始终未曾感受室家之乐,未尝不曾有过伤感自怜之情,但皆被强压下去。
自从知道,自己竟然有一个女儿,马原惊喜交集,难以言表,只觉什么丰功伟业、是非成败,皆化作浮云,都不如有了一个女儿,更令人开心温暖。
可如今,这女儿打死不认他,马原又气恼,又失望,又愧疚,又后悔,进退失据、左右为难;
曾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一代名将,竟被自己的女儿弄得狼狈不堪,当真是百感交集、哭笑不得。
马原今晚请霍青前来,也确有请其帮忙之意,如今听到霍青之言,心中一沉,一声长叹:
罢了罢了,不管她认不认我这个父亲,可终归是我的女儿。
马原心中稍慰,沉了沉心思:“好了,不说别的了,咱们来说说你吧。”
“我?”马原突然转移话题,令霍青措手不及,心说:
关于我,有什么好说的,完成了护送凤冠的任务,我就要和罗兰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了,莫非还要劝我继续留下?
不管你怎么舌灿莲花,我都不会改变心愿的。
他打定主意:不管马原怎么劝说,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以需要回去和罗兰商量,来推脱过去。
遂朝马原说道:“请将军指教,卑职洗耳恭听。”
马原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霍青,我不否认,作为一个男人,你够格,有情有义,是条汉子。”
“可是,”他话锋一转,“作为一个军人,你觉得,你合格吗?”
霍青皱起眉头,没想到马原会问这个,心说:我就要退出军队了,你再说这些有意思吗?
有心想顶撞马原,可又转念一想:算了吧,这老头也挺可怜,权当哄老小孩玩吧。
“不合格。”他回答得很干脆。
马原忍不住笑了:“回答得还挺利索,那就说说吧,哪里不合格?”
霍青老老实实、语气诚恳:
“回将军的话,霍青错误有三:
第一,绑架梁吉总管,胆大妄为;
第二,顶撞将军,违背命令……”
话没说完,这回轮到马原打断他了:“行了行了,别给我这儿背《三字经》了,我要和你谈的,不是这个。”
“什么……??”本以为应付两句就算了,谁知道马原有点没完没了,霍青皱起眉头,“属下驽钝,实在不知将军之意,望将军指点迷津。”
马原来回踱了两步:
“那天你和威尔·多勒的护卫动手,对男护卫一招致命,可为何对女护卫手下留情?”
霍青已有三分不快意:“我不杀女人。”
“不杀女人?难道她不是你的敌人?”马原见其态度不好,也隐隐动了火气。
霍青已有五分焦躁:“是敌人,但我有自己的原则。”
“对呀,我倒是忘了,”马原目光里透着揶揄,“你是个有原则、有底线的军人。”
“是的,这是我和敌人不同的地方,而且我很珍惜这点差异。”霍青已有八分怒意。
“那我该叫你什么?一个军人?还是一位圣母婊?”马原满脸嘲讽。
“那我该叫你什么?将军?还是抛弃了妻子和女儿的好岳父?”霍青反唇相讥,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竖子安敢揭我短处!”马原被触到痛处,目眦尽裂,咬牙切齿,来到霍青跟前,面面相对,与之对视,“好大的胆子,你想死吗?”
“青龙军团军规:军士如能比武胜得上官,可免其罪。”霍青目光似刀,口气冰冷,“这可是你自己定的军规,忘了?”
“别的没记清,这条你倒是记得挺熟。”马原怒极反笑,退后一步,转身离开,回到座位坐下。
“将军若没有别的事情,下属就此告退了。”
霍青不等马原回答,转身就走,感觉与其每多待一会儿,便多一分不爽。
“如果你是个将军,敌军重兵围城,你该怎么办?”马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霍青一听,下意识停下脚步;
这个问题勾起了他的馋虫,对行军打仗的事情,他兴趣颇浓、乐此不疲。
霍青转身:
“敌人远道而来,补给线会被拉长,其势头必然难以持久。
我将亲率一支军,扎营于城外;再选一得力干将,紧守城门于内;两军可成掎角之势。
若敌人前来进攻我,城中之军可袭击其背后;若敌人前去攻城,我也可以袭其身后。
等到敌人补给耗尽之时,我与城中之军,两相夹击,敌军可破,敌将可擒。”
“好,”马原赞许地点了点头,抬手拿起茶杯,用茶盖拨了拨茶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
“倘若敌人先驱赶我国百姓先行,而敌军部队紧跟于后,只待你打开城门,便要借机攻城,你又该如何处理?”
“这……”霍青犹豫了,若敌人以此等阴险毒辣之法攻城,当真令人左右为难:
不开城门吧,城外百姓必然要被敌军屠戮,身为军人,自当保国卫民,岂能眼睁睁看着本国百姓被杀;
开城门吧,百姓毕竟不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城门一开,必然引起城门处拥堵,敌人若借机会冲进城来,后果不堪设想。
开不是,不开也不是,霍青秀眉紧蹙,沉吟良久,终于抬起头来:
“若敌军如此,我当亲率一军,冲出城外,挡住百姓身后之敌,待百姓全都安全撤入城内之后,我再率军撤回城内。”
“好,姑且就算你的兵力足以挡住敌军,百姓也能利用你争取的时间,有条不紊地全部入城,”
马原又抿了口茶水,微微提高声音,
“倘若这些百姓当中,有敌人买通的内奸潜伏其中,你该怎么办?
倘若这些内奸杀掉守门军士,夺占城门,与城外敌军里应外合,你又该怎么办?”
“我……这……这……”霍青一时想不出个万全之策,支吾起来,“我……我当率军回城,诛灭内奸,夺回城门。”
马原紧追不舍:“你就不怕:敌人从你背后乘势掩杀,到时首尾不能相顾?”
“我……”霍青陷入迷茫之中,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画面:
正与敌人酣战的部队,得知城门有失,顿时军心大乱,仓皇撤退之时,被敌人从后追杀,最终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霍青痛苦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摇摇头:
“属下无能,实在难以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请将军指点迷津。”
马原亦长叹一声: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世上哪有什么万全之策啊。
战场只有你死我活,战争则只有成王败寇。
你、我身为军人,为了胜利,只能不择手段,甚至不惜一切代价。”
一股寒气涌入心中,霍青不禁全身一抖:“将军,您的意思是……”
“如果是我,我会命令城头士兵,万箭齐发,将百姓尽数射死。”
“什么?!”霍青惊呼了出来,“这怎么可以?我们是军人,那是我们的百姓,怎么能……”
“那你说怎么办呢?”马原打断了他,“一旦城池被敌人攻破,城中的百姓该怎么办?你想过敌人会如何对待他们吗?你想过他们的生死存亡吗??”
“这……”霍青一时语塞,“我……”
马原显然不想给他喘息的机会:
“一旦城破,追随你的守军呢?
或者被敌人杀死,或者沦为俘虏、被敌人折磨致死,难道他们就不是人?就没有父母亲人吗?
你难道不考虑他们的安危?”
“我……”霍青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掌握的词汇如此贫乏,除了“这”“我”两个字,已想不出别的词了;
马原的提问,犹如一连串组合拳,精准有力,把他脑袋震得嗡嗡直响、思维迟钝。
之前霍青对军人、对战争的理解很简单直白:身为军人,效命疆场,守卫国土,保护百姓,浴血奋战,宁死不屈。
可马原抡起了一把重锤,将霍青面前的墙砸开,令他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沉默许久,霍青低声问道,与其说在问马原,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可史笔如铁,如果我们真的这么做,后世会怎么看待我们?岂不是要遗臭万年,被后人永世唾骂?”
“你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吗?”马原目光如炬,声音坚定,“历史是由胜利者来写的。”
马原脸上浮起了一丝狞笑:
“穷酸文人说什么,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纯属放屁。
历史是个大美女,她甘心为悦己者容,但非胜利者不嫁。
写历史,是只有胜利者,才配得到的奖品。”
霍青深吸了口气,平静一下混乱的内心;
今晚听到的一切,血腥真实、振聋发聩,受到的震动,难以言表;
从感情上,他难以接受;
从理智上,又不得不承认,在残酷的真实面前,任何逻辑都会变得苍白无力。
“我……”霍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但话开了个头,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我……我该回去了。”
马原亦凝视于他,目光平静,不知道是因为失望,还是因为疲惫;
马原没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回到卧房,烛火摇曳,烛泪凝结,烛花偶响;
罗兰和衣倚在床栏上,困乏难当,已然睡着;
她似有忧伤之色,眼角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
一阵心疼,袭上霍青心头:
罗兰一直在等他,这些天来,她对他的依赖与日俱增,每天晚上必须有他的陪伴,她才能睡熟;
有时清晨醒来,会发现罗兰使劲抱着他,像一个孩子一样,蜷缩着身体,紧贴他的怀抱。
霍青吹灭烛火,脱掉衣服,怕吵醒罗兰,轻手轻脚地将她慢慢放倒在床,然后慢慢躺到她身边。
罗兰还是醒了,揽住霍青的脖子,贴紧他:“回来了?他没难为你吧。”
霍青轻轻一吻她的嘴唇:“放心吧,没事的,睡吧。”
罗兰像个小女孩一样,紧紧抱住他,旋即进入梦乡。
霍青失眠了,今晚他知道了很多,明白了好多,抱了抱怀中的温香软玉,发出一声叹息:这将军,还真不是那么好做的呀。
随即转念一想:罢了罢了,不在其职,不谋其事,我都要归隐山林了,想那么多干嘛?平添烦恼。
霍青闭上眼睛,默默对自己说:霍青,我命令你,睡觉。
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自己的梦想,可当梦想背后真实的一面暴露出来时,你是会义无反顾、执着向前,还是难以接受、就此放手?
通过与马原的谈话,将军,这个曾经令霍青无比憧憬与渴望的梦想,展示出了它真实与残酷的一面。
霍青该何去何从?他是否会继续追求将军的梦想呢?他是否会接受马原的说法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四十八章《银烛秋光冷画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