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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津港风雪夜
民国二十六年冬:津港。
海风裹挟着湿冷的寒意,掠过“百乐汇”舞厅绚丽的霓虹招牌。这座位于法租界的销金窟,如同遗世独立的孤岛,以不绝的爵士乐与摇曳的杯影,对抗着窗外的萧瑟。巨大的琉璃吊灯将舞池切割成无数晃动的碎影,空气里雪茄的醇厚、香水的馥郁与酒精的甜腻交织,发酵出独属于津港夜晚的、奢靡而颓败的气息。
舞池中央,明家少爷明轩是当之无愧的焦点。
他一身墨绿色锦缎长衫,外罩玄色团花马褂,姿态是世家子弟特有的、视金钱如粪土的恣意。
他大笑着,一手随意搭在当红电影明星柳莺莺的腰肢上,另一只手将沉甸甸的象牙骰盅摇得哗啦作响。
“明少,今晚手气这么旺,是不是该给咱们柳小姐添件新行头?”旁边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起哄道。
明轩嘴角一扬,带着几分醉意的嚣张:“添!必须添!看见对面那家钟表行没有?柳小姐,待会儿赢了,里头那座最大的西洋座钟,我搬来送你!”
柳莺莺娇嗔地拍了他一下:“冤家!谁家姑娘房里摆那么大个钟,多不吉利!”
“开!开!开!”在众人的鼓噪声中,骰盅落定。
“啪!”明轩手腕一掀——三颗骰子竟齐刷刷地显出一、二、三点,小得不能再小。
瞬间冷场。
明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大手一挥,将面前堆砌如山的银元筹码往前一推,仿佛刚才那个“西洋座钟”的豪言从未存在过:“晦气!罢了罢了,今晚的酒水,还是算我明少的!”
他这手“输钱比赢钱还潇洒”的做派,引得周围又是一阵捧场的恭维。明轩很受用地端起酒杯,心底却暗自嘀咕: 怪了,刚才那一下,后背怎么突然凉飕飕的,像被谁在暗地里瞪了一眼似的。
… … … … …
(场景转换)
半个时辰前的喧嚣,被隔绝在沉重雕花的紫檀木门外。明公馆书房内,只余一盏孤零零的绿罩台灯。
一夜之间,明守正仿佛老了十岁。他枯瘦的手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雪茄,袅袅青烟驱不散室内的死寂。而在他手边,除了堆积的账本,还极其违和地摊开着几张刚从《津港晚报》上剪下来的小报消息,标题耸人听闻:《惊!明氏少东豪掷千金,只为博红颜一笑》、《败家子还是情圣?论明轩少爷的消费哲学》。
明轩被管家林伯半架着推进来时,身上还带着舞厅的暖热和脂粉香。
“爹,”他扯了扯颈间发紧的盘扣,声音慵懒,“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是不是也睡不着,想听儿子给您讲讲今晚的趣事?我跟您说,差点就赢回一座……”
“睡?也就你还能睡得着!”明守正的声音嘶哑干涩。他猛地抬头,那双布满骇人红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儿子身上。那目光里翻涌着明轩从未见过的情绪——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崩溃。
他的视线扫过儿子那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又落回报纸上“败家子”那几个刺眼的黑字,胸口一阵绞痛,几乎要呕出血来。
“我不就是回来晚了些吗?干嘛这么凶?”明轩晃着犯晕的脑袋,完全没意识到风暴将至。
“呵…晚了些?你要是早出生些,也不会被那个杂种……”他话头戛然而止,狠狠一拍桌子,震得那几张剪报都跳了起来。
明轩被他眼中的绝望惊得酒意散了大半:“爹……出什么事了?您在说什么?”
“明家……”明守正喉结艰难滚动,用尽力气挤出两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锤砸下的钝响:“……完了。”
他猛吸一口雪茄,却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着背,撕心裂肺。好不容易止住,他抬起血红的眼,声音如同从冰窖里捞出来:“爹……破产了。”
“破……产?”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明轩头顶!他整个人都懵了。那个在他心中巍峨如山、翻云覆雨的父亲……破产了?这不仅仅是失去金钱,而是他脚下整个世界的崩塌!
他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 完了,刚才在百乐门欠的酒账,明天拿什么去结?
未等他消化这噩耗,父亲已将一個沉甸甸的粗麻布褡裢强硬地塞进他怀里。那分量极沉,里面装着硬物和卷轴,压得他手臂一沉。
明守正眼中浑浊的泪水在灯光下闪烁,声音急促嘶哑:“明轩!没时间了!后门有人候着,快走!以后……就靠你自己了!好好活着!”
话音未落,他抓住明轩的胳膊,用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推向门口。
离开父亲?离开这座雕梁画栋、他从未离开过的明公馆?这念头让明轩心胆俱裂!
“爹!”明轩猛地踉跄,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奋力挣开,将褡裢狠狠掼在地上!
“咚!”沉闷的响声在书房里格外刺耳。他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到底出了什么事?!若只是破产,债主上门,家产变卖便是!纵是粗茶淡饭,儿子也能陪您一起熬!我不走!”
他扑上前,死死抓住父亲冰凉的手腕,脑中飞快盘算着: 变卖……他那满衣柜的西装、那些收集的汽车模型、还有……应该还能剩下些钱吧?
儿子这番 (在他自己看来是) 肺腑之言,像烙铁熨在明守正千疮百孔的心上。他眼中掠过动容,随即被更汹涌的焦灼淹没。这孩子哪知,他得罪过的那些狠角色,如今得了势,是要斩草除根!
“明轩!住口!爹都是为了你好!快走!”明守正厉声打断,声音变调。他粗暴地捡起褡裢塞回去。
“不!我不走!除非您跟我一起走!”明轩张开双臂紧紧抱住父亲佝偻的身躯。
“够了!”明守正用尽全力,猛地将儿子推开!他脸色铁青狰狞,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斩断一切牵绊的狠绝:“堂堂七尺男儿!如此优柔寡断,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这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将明轩钉在原地。
“滚!给我滚出去!”凶暴的咆哮震得窗棂作响。
明轩浑身剧颤,被那骇人的气势慑住,本能地踉跄后退,绊过门槛,跌出了书房昏黄的灯光,没入走廊冰冷的阴影。
“少爷!快随老奴来!”门外脸色煞白的管家林伯立刻上前,抓住他冰凉的手臂,“老爷严令,天亮前务必送您出城!迟则生变!”
明轩心乱如麻。父亲的异常、眼底的绝望、疯狂的驱逐……一切都指向比破产更可怕的真相。
“林伯!”他反手抓住老管家枯瘦的手腕,“家里到底怎么了?您告诉我!”
“老奴……不知情啊!”林伯眼神躲闪,脸上写满无奈与焦灼,只用力拉着他快步走向幽暗的后楼梯:“快走吧,少爷!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匆忙间,明轩被走廊里一个翻倒的装饰花瓶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狼狈地稳住身形,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书房的方向,心里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这花瓶好像是前清官窑的……要是平时,爹早就开骂了。
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冬夜的寒风如同刀子般灌入。门外狭窄的巷弄里,只有一盏昏黄摇曳的路灯。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静静停在阴影里。
司机小吴焦灼地搓着手,一见到他们,立刻拉开车门:“少爷,快上车!”
明轩在刺骨寒风中打了个寒噤。他最后望了一眼身后那座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的明公馆。那熟悉的门楣飞檐,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像一座巨大而冰冷的墓碑。
他攥紧了怀中那沉甸甸的褡裢,指尖冰凉。里面是什么?是父亲最后的慈爱,还是压垮他脊梁的重担?
他下意识地掂量了一下,脑子里再次闪过一个荒谬的对比: 这分量,感觉比柳莺莺整个人还沉……
他深深叹了口气,转身,毅然决然地准备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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