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
门铃又响了。这次的声音短促、犹豫,带着点试探。不是苏洛那种蛮横,也不是宁有缘那种怯懦。
慕梦触电般缩回碰触药盒的手,心脏狂跳,惊恐地望向玄关。
赖馨得的房门被粗暴地拉开。她眼底布满血丝,头发更乱,睡衣皱巴巴的,浑身散发着被接连打扰的暴戾气息。她甚至没问是谁,直接冲到门口,一把拉开了门。
“有完没完……”咆哮声戛然而止。
门口站着寥乐安。她个子不高,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连衣裙,手里拎着两个巨大的保温桶,桶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她似乎被赖馨得的怒火吓到,瑟缩了一下,但很快扬起一个有点局促却努力暖心的笑。
“赖姐,”寥乐安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哄劝的意味,“我…我炖了点汤,想着你们可能……”她探头往里看,目光扫过客厅角落蹲着的慕梦、沙发上蜷缩的秦筝,还有玄关那个突兀的黑色新琴箱,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还没吃饭吧?我带了多的。”
赖馨得堵在门口,脸上的怒意像被戳破的气球,一点点瘪下去,只剩下一种深重的、无处发泄的疲惫。她看着寥乐安手里沉甸甸的保温桶,又看看她脸上那小心翼翼的笑,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侧开了身,让出通道,声音哑得厉害。
“进来吧。”
寥乐安松了口气,连忙拎着保温桶挤进来。食物的温热香气瞬间冲淡了客厅里凝滞的药味和汗味。她没多问,目光在秦筝蜷缩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眉头担忧地蹙起,又飞快地移开,像是怕惊扰什么。
“放…放厨房?”她小声问赖馨得。
赖馨得没应声,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趿拉着拖鞋又回了自己房间,门没关严,留了一条缝。寥乐安也不在意,快步走进厨房。保温桶放在台面上的声音,盖子旋开的轻微摩擦,然后是汤勺碰撞碗壁的清脆声响。很快,食物的暖香更浓郁地弥漫开来。
慕梦还蹲在沙发边,像尊石像。寥乐安的到来像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涟漪短暂地打破了凝固,但更深的水底依旧冰冷沉重。她看着寥乐安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碗,轻手轻脚地从厨房出来,走向沙发。
寥乐安在沙发前蹲下,把碗小心地放在矮几上,挨着那杯凉透的水和压瘪的药盒。碗里是炖得奶白的鱼汤,飘着几粒翠绿的葱花,热气袅袅上升。
“秦筝姐?”寥乐安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走一只易碎的蝴蝶,“喝点热的?垫垫肚子再吃药,胃会舒服点。”
秦筝蜷缩的身体没有丝毫反应,只有那只死死扣在小腹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寥乐安没再试图叫她,只是安静地蹲着,目光落在秦筝汗湿的后颈和深陷的脊背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包容。她抬起头,看向角落的慕梦,招了招手,声音依旧放得很轻:“慕梦,来,先吃点东西。”
慕梦像是被惊醒,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双腿麻木得不听使唤。她挪到矮几旁,寥乐安已经盛好了另一碗汤递过来。汤的热气熏在脸上,带着鲜香,慕梦麻木地接过碗,指尖被烫了一下,才有些回神。
“小心烫。”寥乐安叮嘱,自己也端起一碗,小口小口地吹着气,慢慢喝。
慕梦捧着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碗壁传到掌心,驱散了一点指尖的冰凉。她低头看着碗里奶白的汤,热气氤氲了她的视线。苏洛那句冰冷的“自己用吧”,高询清晰的参数,角落里那把烧穿的残骸,还有玄关那个崭新的、巨大的黑色琴箱……所有混乱的画面和声音搅在一起,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块,没有半点食欲。
寥乐安喝了几口汤,放下碗,目光再次投向沙发上的秦筝。秦筝依旧保持着那个防御性的蜷缩姿势,纹丝不动,只有呼吸在汤的热气中显得更加微弱急促。寥乐安叹了口气,起身走到赖馨得半开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
“赖姐?”她声音不大,“汤在厨房,你……”
“知道了!”里面传来赖馨得闷闷的、带着鼻音的低吼,像只烦躁的困兽。
寥乐安抿了抿唇,没再多说。她回到矮几旁,拿起秦筝那碗已经没那么烫的汤,再次蹲在沙发边。这次,她没再出声劝,只是把碗又往前推了推,几乎要碰到秦筝按着小腹的手臂边缘。热气和香气固执地弥漫过去。
时间在沉默和食物的暖香中流淌。慕梦机械地小口啜着汤,味同嚼蜡。寥乐安安静地陪着。
主卧的门被轻轻拉开,陈默无声地出现在门口。他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手里还拿着一个拆开的、布满复杂线路的调音台零件。他看了一眼厨房方向飘出的热气,又看了看沙发边的情形,目光在秦筝蜷缩的背影和寥乐安蹲守的侧影上停留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又悄无声息地退回了房间,门轻轻合拢。
就在这死寂般的僵持中,沙发上的秦筝,身体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不是舒展,而是更深地往里蜷缩,仿佛要将自己彻底埋进沙发的阴影里。一声极其压抑的、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吸气声,短促而痛苦。
寥乐安立刻伸出手,不是去碰秦筝,而是稳稳地端起了那碗温热的汤,稳稳地递到了秦筝脸侧前方的位置。碗口几乎贴着沙发靠背的边缘。
“喝一口,”寥乐安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就一口。”
秦筝埋在阴影里的脸似乎转了一下。冷汗浸湿的鬓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几秒钟漫长的僵持。慕梦屏住了呼吸。
终于,秦筝那只一直死死扣在腹部、几乎要嵌进皮肉里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脱力般的颤抖,松开了。那只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的沙发垫上,手背上还残留着深陷的指印和僵硬的青白。她依旧蜷缩着,没有转身,但右手却极其艰难地、摸索着抬了起来,动作迟缓得像生锈的机器。
手指在空中摸索了几下,才碰到碗壁。滚烫的温度让她指尖瑟缩了一下,但她还是抓住了碗沿。她的动作不稳,碗里的汤晃了一下,寥乐安的手稳稳地在下方托住。
秦筝就着那个蜷缩的、别扭的姿势,把碗拉近,嘴唇凑到碗边。没有勺子,她就那么直接喝。温热的液体流入口中,她吞咽得有些艰难,喉结滚动,眉头紧锁,额角的冷汗似乎冒得更凶。但她没有停,一口,又一口,虽然缓慢,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坚持,直到碗里的汤下去一小半。
她猛地呛咳起来,身体随着咳嗽剧烈地颤抖,蜷缩的姿态几乎维持不住。寥乐安立刻接过碗,另一只手轻轻拍抚她的脊背。那脊背单薄得像一层纸,隔着汗湿的T恤,能清晰地摸到凸起的脊椎骨节。
咳声渐渐平息。秦筝脱力般重新瘫软下去,更深地埋进沙发靠背的阴影里,只剩下压抑而粗重的喘息。那只垂落的手微微蜷缩着,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寥乐安松了口气,把剩下的半碗汤轻轻放回矮几上。她看向慕梦,眼神示意她继续喝自己的。
慕梦看着秦筝那只终于松开伤处、无力垂落的手,看着矮几上那碗被喝掉小半的汤,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捧着的、已经变温的碗。胃里那块冰冷的石头,似乎被那点坚持喝下去的温热撬动了一丝缝隙。她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温热的汤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迟来的、真实的暖意。
厨房里传来冰箱门开合的声响。赖馨得不知何时出来了,她没看客厅,径直走向冰箱,从里面抓出一盒牛奶,撕开吸管插进去,用力吸了一大口。冰冷的牛奶顺着喉咙滑下,她靠在冰箱门上,仰头看着厨房顶灯惨白的光,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冰箱的冷气和她身上未消的燥郁混合在一起。
她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把空盒捏扁,随手扔进垃圾桶,发出“咚”的一声。然后,她转身,没有回房,而是走向客厅。脚步停在沙发前,阴影笼罩下来。
赖馨得的目光落在矮几上那碗被秦筝喝掉小半的鱼汤上,又移到秦筝蜷缩的背影上。那只垂落的手无力地搭在沙发边缘,指节依旧残留着用力过度的青白痕迹。
赖馨得没说话。片刻,她弯腰,动作有些粗暴地端起那碗剩汤,转身走向厨房。水流声哗哗响起,她在冲洗那只碗。水声停止,碗被重重地磕在沥水架上。
她甩着手上的水珠走出来,目光扫过抱着空碗发呆的慕梦,最后落在寥乐安身上。
“谢了。”赖馨得的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温度,“不早了,回吧。”
寥乐安看了看秦筝依旧蜷缩的背影,又看看赖馨得疲惫而烦躁的脸,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默默收拾好保温桶。临走前,她轻轻拍了拍慕梦的肩膀,低声说:“锅里还有,饿了就去盛。”
门轻轻关上。寥乐安带来的短暂暖意和食物的香气,似乎也被她带走了大半。
客厅重新陷入更深的寂静。赖馨得站在原地,看着玄关那个巨大的黑色琴箱,又看看角落里被防尘布半掩的吉他残骸,最后目光落回沙发上。秦筝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但那种深重的疲惫和隐忍,像一层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空间。
赖馨得烦躁地抓了抓后颈,转身走向自己房间。走到门口,她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声音沙哑地抛下一句。
“都去睡。” 语气是命令,却透着一股精疲力竭。门在她身后关上。
慕梦放下空碗,碗底磕在矮几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看着秦筝,那只垂落的手依旧在微微颤抖。角落里,防尘布下,哑光黑的琴颈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微光。苏洛的话像冰冷的烙印——“修好了,就自己用吧。”
她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双腿依旧麻木。她没有走向角落的吉他,也没有走向厨房里剩下的汤。她只是挪到客厅灯的开关旁,抬起手。
“啪嗒。”
慕梦摸索着,在黑暗中找到客厅角落那张小小的折叠行军床——那是她临时的窝。她把自己摔进薄薄的床垫里,拉起被子蒙住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