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刷锅的刺啦声停了，赖馨得甩着手上的水珠走出来，目光扫过蜷在沙发里的秦筝和地上缩成一团的慕梦，最终钉在深灰色的琴身上。
“抱着孵蛋呢？”赖馨得的声音还带着刷锅的狠劲，干涩沙哑。
慕梦一抖，下意识把琴抱得更紧，琴角硌着肋骨。
赖馨得没再理她，径直走到秦筝的沙发前。秦筝仰着头，后脑勺抵着旧沙发磨秃了的绒布，闭着眼，额发被冷汗打湿了几缕，黏在苍白的皮肤上。她左手依旧死死按在小腹，手背上筋骨突起，按得那块T恤布料深陷下去，勾勒出底下那道顽固疤痕僵硬的边缘。呼吸很轻，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稳，只有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赖馨得站定，阴影罩下来。她没说话，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
“死了没？”赖馨得开口，声音不高，砸在寂静里却格外清晰。
秦筝眼皮都没动一下，按着小腹的左手食指关节，几不可察地往里又顶了顶。
赖馨得鼻腔里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说不清是嘲弄还是别的。她转身，却不是走开，而是几步跨到客厅角落堆放的杂物箱旁，粗暴地翻找起来。塑料袋哗啦作响，空药盒被扒拉出来扔到一边。
慕梦怯怯地抬眼，看着赖馨得翻腾的背影，又看看沙发上一动不动的秦筝。深灰色贝斯冰冷的琴身贴着她的手臂，寒意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苏洛那句轻飘飘的“砸着玩”和陆晚柠那句带着血的“没撒手”在她脑子里来回撕扯。
赖馨得终于从箱底扒拉出个压瘪了的白色药盒，抖了抖灰。她捏着药盒走回沙发边，看也不看，扬手就朝秦筝脸上扔过去。
药盒擦着秦筝的脸颊飞过，啪嗒一声掉在沙发扶手上，又弹落到她腿上。是盒布洛芬缓释胶囊，盒子边角都磨白了。
“没死就自己吃。”赖馨得的声音硬邦邦的，像块冻透的石头，“别指望我给你倒水。”
秦筝终于睁开眼。睫毛掀开，眼底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片沉沉的倦怠，像蒙着雾的深潭。她没看腿上的药盒，视线平平地投向天花板某处剥落的墙皮。左手依旧按着腹部，右手慢吞吞地抬起来，摸索着抓住了药盒。塑料包装在她指间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赖馨得看着她撕药板的动作，迟缓又笨拙，左手离不开伤处，只用一只右手别扭地抠着铝箔。她嘴角往下撇得更厉害，猛地转身进了厨房。
水流声再次响起，接着是杯子重重磕在台面上的脆响。
慕梦抱着琴，连呼吸都放轻了。她看着秦筝终于抠出一粒胶囊，干涩的嘴唇张开，就那么把胶囊干咽了下去。喉咙滚动了一下，眉头都没皱。
厨房门被拉开，赖馨得端着一杯水出来，水晃得厉害，溅了几滴在瓷砖上。她走到沙发边，没递水，把杯子往旁边矮几上重重一放。玻璃杯底磕在木头面上，咚的一声。
“喝。” 命令式的单字。
秦筝的目光终于从天花板挪下来，落在那个微微晃荡的水杯上。水面映着顶灯惨白的光。她没动。
“怕我下毒？”赖馨得抱臂站着，眼底的火星子又冒出来。
秦筝没说话，右手伸过去，端起杯子。指尖触到玻璃壁的温热。她没喝，只是端着，杯口离嘴唇还有几厘米的距离。手腕很稳，水面很快平静下来。
赖馨得盯着她那只端杯子的手，手背上有一道浅浅的旧疤，一直蜿蜒到小臂，隐没在T恤袖口里。
“叮咚——”
门铃突然炸响，尖锐又急促，像根针扎破了客厅紧绷的皮囊。
慕梦吓得差点把怀里的琴扔出去。赖馨得猛地扭头看向门口，眉头拧成死结。沙发上的秦筝端杯子的手纹丝不动，眼皮都没抬一下。
“谁？！”赖馨得扬声问，语气不善。
门外传来一个年轻女孩怯生生的声音，有点喘：“赖姐？是…是我，宁有缘！高询姐让我…让我来拿卢绘姐的贝斯箱！她、她说排练急用！”
客厅里瞬间死寂。赖馨得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唰地打在慕梦怀里那把深灰色的贝斯上。慕梦的脸“刷”一下褪尽血色，抱着琴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深灰色的琴身在她怀里显得格外庞大沉重。
秦筝端着的杯子水面，终于漾开一圈极细微的涟漪。
赖馨得没立刻去开门，反而扭头看向沙发。秦筝也正好抬眼。两道视线在空中撞了一下，无声无息。赖馨得眼底是“看你怎么收场”的冰冷嘲讽。秦筝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按着小腹的左手，指关节又往里顶了顶，陷得更深。
门铃又响了一声，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催促：“赖姐？”
赖馨得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像是要把那股翻腾的邪火硬压下去。她转身大步走向门口，猛地拉开了门。
门口站着个瘦小的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背着一个巨大的鼓棒包，正是晨音的鼓手宁有缘。她显然被赖馨得开门的气势吓到，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脖子缩着，眼睛不安地瞟向客厅里面。
“赖、赖姐……”宁有缘的声音蚊子似的，“高询姐催得急……”
赖馨得堵在门口，没让她进的意思，侧身挡住她大半视线，声音冷硬：“等着。”
她“砰”地甩上门，差点撞上宁有缘的鼻子。宁有缘在门外低低“啊”了一声。
赖馨得转身，几步跨到慕梦面前。慕梦抱着贝斯，缩着肩膀，像只受惊的鹌鹑，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给她。”赖馨得朝门口方向抬了抬下巴，命令道。
慕梦嘴唇哆嗦着，抱着琴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深灰色的漆面冰冷刺骨。
“快点！”赖馨得不耐烦地低吼。
慕梦浑身一颤，终于，极其缓慢地、极其不情愿地，把怀里沉重的贝斯往前递了递。手臂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
赖馨得一把抓住琴颈，毫不客气地从慕梦僵硬的怀里拽了出来。慕梦怀里陡然一空，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让她打了个寒噤，空落落的手臂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
赖馨得拎着琴，看也没看慕梦失魂落魄的样子，转身走向门口。深灰色的贝斯在她手里像个沉重的负担。
门再次被拉开。宁有缘还缩着脖子等在外面，看到赖馨得手里的贝斯，眼睛亮了一下，赶紧伸手去接。
“谢谢赖姐！高询姐说……”
“琴箱在那边角落，自己拿。”赖馨得打断她，把琴塞进宁有缘怀里，动作谈不上轻柔。宁有缘被琴的重量坠得往前一踉跄，慌忙抱紧。
“哎！”她答应着，抱着琴，小跑着去角落拖那个深灰色的硬质琴箱。箱子有点沉，她拖得磕磕绊绊。
赖馨得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冷眼看着宁有缘费劲地把琴往箱子里装。客厅深处，慕梦还蹲在原地，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沙发那边，秦筝依旧端着那杯水，一口没喝，水面平静无波。
宁有缘终于扣好琴箱的锁扣，额头上都冒了层薄汗。她吃力地拎起箱子，对着赖馨得挤出个讨好的笑：“赖姐，那我先走了？”
“嗯。”赖馨得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
门在宁有缘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楼道的光。客厅重新陷入之前的昏暗和死寂，只剩下慕梦压抑的、细碎的抽泣声。
赖馨得没动，背对着客厅，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她能听到慕梦吸鼻子的声音，能感觉到沙发那边秦筝的存在感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油烟味、焦糊味、眼泪的咸涩、还有药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浑浊。
厨房水池里没刷干净的锅底，大概又开始凝结油污了。
她猛地转过身。慕梦还蹲在那里，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赖馨得几步走过去，停在慕梦面前，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哭！”赖馨得的声音像淬了冰，“接着哭！哭到苏洛那把新琴送到你手里？还是哭到卢绘发现琴颈被你磕掉块漆回来找你算账？”
慕梦的哭声戛然而止，变成被呛住似的抽噎。她惊恐地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眼睛红肿。
赖馨得俯视着她，脸上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废物。”她吐出两个字，清晰又冰冷，“连把琴都不敢碰的废物。”
慕梦猛地睁大眼睛，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赖馨得不再看她，目光转向沙发。秦筝不知何时已经把杯子放下了，搁在旁边的矮几上。水一口没少。她依旧仰靠着，闭着眼，左手还是按着小腹的位置。
“你呢？”赖馨得的声音转向秦筝，带着刺，“英雄逞完了？痛快了？”
秦筝没睁眼，也没回应。只有胸口极其缓慢的起伏证明她还醒着。
赖馨得盯着她按在小腹的手，那地方像个无底洞，吸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温度。一股莫名的烦躁像野草一样疯长。她忽然抬脚，泄愤似的狠狠踢了一下脚边滚落的焊笔。
“哐当！”
焊笔撞在沙发腿上，又弹开，滚到角落。
这一声闷响像是打破了某种凝滞。秦筝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慕梦则被吓得又是一哆嗦，整个人缩得更小。
赖馨得看着她们两个，一个像尊冰冷的石像，一个像团湿透的烂泥。她胸腔里那股气顶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都他妈给我滚去睡觉！”她吼了出来，声音在狭小的客厅里嗡嗡回荡，“看着就烦！”
吼完，她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肩膀垮塌下来，带着一身油烟和疲惫，转身走向自己紧闭的卧室门，砰地一声甩上。
客厅彻底陷入死寂。
慕梦还保持着那个抱紧自己的姿势，蹲在地上，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脸上湿冷的泪痕被空调风吹得发紧。她慢慢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沙发。
秦筝依旧闭着眼，仰靠在破旧的沙发里，只有那只按在腹部的手。
慕梦的视线模糊了。她看着那滴汗滑落的轨迹，看着秦筝那只死死按压的手，看着沙发上人形轮廓透出的、无声的隐忍和沉重。
深灰色的贝斯被拿走了。
苏洛的新琴明天就到。
她空空的双手，指尖还残留着被焊笔烫伤的、一跳一跳的刺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