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青玉簪子还卡在鼎底的裂缝里,柳含玉没拔。
她盯着那滴黑浆,正顺着簪身往下爬,像活物似的,黏在簪尖晃都不晃。她知道再碰一下,整根簪子就得废了——这可是娘留给她的东西,不是拿来喂邪阵的。
她退了三步,背抵着石门,手往袖口一摸,掏出一张薄得透光的皮纸。顾尘疏那家伙临走前塞给她的,说是“画错了能擦,阴气来了能挡”,她当时还笑话他神神叨叨,跟老周一个德行。
现在她信了。
她把皮纸铺在地上,指尖沾了点刚才从银针上刮下来的黑浆,点在纸角。纸面“滋”地一声冒起一缕白烟,接着焦了指甲盖那么大一块。
“还真怕这个。”她低声说,“看来听雪楼的玩意儿,专治你们这些见不得光的。”
她没急着记全图,先用指甲在纸上划了七个点,对应吊鼎的七根人骨锁链。骨头她粗略看过,有男有女,年纪从三十到五十不等,死法一致——颈骨断裂,但不是勒的,是被人硬生生拧断的。
“七个人,七根链,锁一口鼎。”她自言自语,“你们是怕它跑,还是怕它醒?”
她低头看那星图。百来具胎儿骸骨排得整整齐齐,按二十八宿的方位分布,正中央那具最小的,头骨朝上,眼窝空荡荡的,却让她觉得——它在看她。
她没动。
她知道这感觉从哪儿来。十五岁那年,她在验一具水浮尸时也有过。那尸体泡得发胀,可她刚掀开眼皮,就觉得对方“看见”了她。老周说那是神经反射,她不信,但她记住了——有些死人,死得不甘心,连骨头都带着怨。
她改用指尖,在皮纸上轻轻描了三道线:一道从鼎底裂缝引出,一道指向中央那具小骸骨,最后一道,连向她刚才滴过黑浆的位置。
“黑浆往哪儿流,阵就往哪儿活。”她喃喃,“它不是死的,是睡着了。”
她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抖了两下,没点着。太潮,跟上回一样。她干脆撕了块油布裹在头上,又从腰间解下银针囊,倒出最后三根针——一根带黑浆,一根沾过血,最后一根还干净。
她把干净的那根别在耳后,沾血的那根插进皮纸一角,黑浆那根……她举起来,对准鼎底。
“你说你吃死人怨气,那活人血呢?”她冷笑,“我偏不信邪。”
她手腕一抖,针尖划过掌心。
血刚冒出来,鼎身就颤了一下。
不是幻觉。她脚下的地面也跟着震了半息,星图里所有骸骨的指节“咔”地轻响,像集体蜷了一下手指。
她没收手,反而把血滴得更稳,一滴,两滴,落在鼎底裂缝边缘。
血珠没散,也没被吸进去,反倒浮在铜面上,像水银似的滚来滚去。更怪的是,血珠里居然映出一点光——不是火光,也不是符文的幽绿,而是一种极淡的金色,一闪即逝。
“亲缘之血……真能照东西?”她眯起眼,“我娘的血,你也认得?”
她正要再滴一滴,忽然觉得后颈一凉。
不是风。
是那种被人盯着后脑勺的刺痒。
她猛地回头——身后只有石门,纹丝不动。
可她敢发誓,刚才那一瞬,门缝里有东西动了。
她没再转头,慢慢蹲下,把皮纸往身前拉了拉,指尖在中央那具小骸骨的位置画了个圈。
“你是阵眼,还是祭品?”她低声问,“还是……替身?”
话音刚落,鼎内黑浆突然往上涌了一寸,没溢出来,但表面起了层细密的泡,像在煮。
她立刻收手,把血珠抹在皮纸上,盖住那个圈。纸面焦黑,但焦痕里浮出一点金丝般的纹路,转瞬即逝。
“隔阴纸能挡阴气,挡不住血里的东西。”她咬牙,“看来这阵,认的是血脉,不是阴阳。”
她把皮纸折好塞进怀里,又摸出那支素银簪。簪子还在滴黑浆,她用袖子擦了擦,插回发髻。这东西不能丢,也不能毁——它是娘的东西,也是她身上唯一没被这地方污染的信物。
她站起身,走到星图边缘,蹲下,用银针轻轻敲了敲一具靠外的胎儿头骨。
“咚。”
空的。
她换了个方向,再敲。
“咚。”
还是空的。
她忽然笑了:“你们拿死孩子摆阵,还讲究个完整?早该把脑子挖了才对。”
她没再碰骨头,而是把火折子咬在嘴里,从袖子里抽出一截油布条,塞进鼎下三寸的位置,划了根火柴点着。
火苗刚起,就被往下拽。
不是风吹,是那黑浆像有嘴,一口把火焰吞了进去。油布条烧到一半,火就灭了,剩下半截黑炭挂在鼎底,还在冒烟。
“果然。”她把火折子收起来,“不是炼丹,是养东西。拿怨气当柴,拿死婴当炭,烧的是……魂?”
她盯着鼎身符文。那些纹路平时暗着,可只要她靠近,就会一明一灭,像呼吸。她后退一步,符文就暗下去;她往前半步,又亮起来。
“你在感应我?”她冷笑,“那你告诉我——二十年前,我娘是不是被你们拖进来的?”
她话音刚落,鼎内黑浆猛地一震。
不是幻象。
是声音。
极轻,极远,像从地底传来的一声叹息。
“……别碰……它在听……”
她浑身一僵。
那不是幻觉,也不是风声。
是女人的声音,沙哑,虚弱,带着血味。
她听出来了。
那是她娘的声音。
可她娘死了二十年,连骨头都烧了。
她没退,反而往前走了一步。
“你要是我娘,就再出一声。”
她等了三息。
没有回应。
鼎内黑浆缓缓平复,符文恢复明灭节奏,像什么都没发生。
她咬牙,从怀里掏出那张皮纸,撕下一角,放在掌心,用银针尖挑了点黑浆滴上去。
“滋——”
皮纸焦了,黑浆却没蒸发,反而在焦痕上凝成一条细线,像活虫似的往她手指爬。
她甩手,把纸扔进角落。
“行,你不让我带证据,那我自己留记号。”
她从发髻上拔下银簪,不是娘那支,是官制的那支。她蹲下,在离星图三尺的地面上,用力划了道横线。
“今天,柳含玉到此一游。”她冷笑,“下次来,我不带针,带火。”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眼那口鼎。
黑浆静止了。
符文暗了。
可她知道,它没睡。
它在等。
等她再滴一滴血,等她再碰一根骨头,等她——彻底走进这个阵。
她转身,手搭上石门。
门没锁。
她拉开一条缝,外头漆黑的通道还在,风铃没了声音,墙缝里的青苔也不再渗液。
“清净了?”她冷笑,“装什么大度。”
她正要迈出去,忽然觉得指尖一烫。
低头一看,掌心那道被银针划过的伤口,正渗出血珠。血珠不往下滴,反而往上滚,贴着皮肤爬向手腕。
她猛地攥紧拳头。
血停了。
可她知道,这地方没放过她。
她把油布缠回手上,把皮纸往怀里按了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口鼎,正中央的符文,亮了一下。
不是明灭。
是眨了一下。
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