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城外官道上,像有人往地上倒铁砂。
柳含玉蹲在乱葬岗边缘的枯树后,手指正从一具裹着粗布的尸体上抽走那块湿透的工牌。尸体脸朝下趴着,背上还压着半块断碑,看不出生前模样。她没多看一眼,只把工牌塞进怀里,三下两下扒下那身沾泥的短打,甩开官服就往身上套。
“对不住了。”她系紧腰带,把银针囊压在粗布衣底下,“借你皮相一用。”
工牌上的字被雨水泡得发毛,但“东区石匠·王三”几个字还看得清。她摸了摸袖口,那张听雪楼昨夜扔进窗台的密令早已化成纸浆,可上面写的“子时三刻,东脚手架区点卯”她记得一字不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十指干净,指甲修剪齐整。这不像个干重活的。她顺手从尸体脚边抓了把黑泥,狠狠搓进指甲缝,又在脸上抹了两道,这才拖着脚步往皇陵方向走。
雨太大,守陵门的兵卒缩在棚子底下,连眼皮都懒得抬。她混在一群湿淋淋的工匠里头,低着头,肩膀故意塌下来,嘴里还学着别人哼那种拉石头的号子调。
“王三!”监工举着名册在雨里喊。
她应了一声,嗓门压得粗哑。
“到!”
“进来就赶紧抬石料,别杵着!今晚赶工封道,误了时辰全队扣粮!”
她应了,跟着队伍往里走。脚下的土路已经泡成泥浆,每一步都像踩在烂藕上。她没敢抬头,只盯着前头那人破了洞的草鞋,一步一步往皇陵腹地挪。
进了东区,脚手架像黑蜘蛛的腿伸向夜空。她被分去抬一块青石,四个人一组,绳子勒进肩头,走得慢了就被后头人骂。
“新来的?手这么软?”
“前天摔伤了。”她闷声答。
“那就滚去排水沟掏泥!这儿不要废人!”
她没争,放下石头就往沟边走。监工没再看她,转头去骂别人了。
她蹲在沟沿,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眼角一扫,主墓道入口被油布盖着,里头透出点微光,还有人影晃动。门口站着两个匠人,穿着和她一样的粗布衣,但袖口绣着半圈暗红线——那是管事的标记。
她不动声色,从怀里摸出铜镜,贴在沟壁上。闪电劈下来的一瞬,她把镜背对着石壁一照。
七点凸痕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石面上,和壁上凿出的刻痕严丝合缝。
她呼吸一滞。
不是巧合。
她迅速用指甲在袖内划下局部纹路,三横两竖,带个斜钩——和司珍房密柜上的星位锁扣一模一样。铜镜不是钥匙图,是密码本。而这里,就是阵眼。
她正要收镜,旁边忽然“哗啦”一声。
一个老工匠蹲在不远处,正拧干裤脚的水。他脚边放着个破水囊,刚才像是绊了一下,水洒了一地。
柳含玉眼一亮。
那块石壁下方,正好有道裂缝,青苔长得密。她需要样本。
她盯着那老工匠,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往沟里栽去,顺手一把撞翻了水囊。
“哎哟!”
老工匠骂了句,弯腰去捡。
她趁机伸手,指甲在裂缝里一抠,一片湿滑的青苔就进了指缝。她迅速塞进针囊夹层,动作快得像掏铜钱。
“走路不长眼?”老工匠没好气地瞪她。
“雨太大,没看清。”她低头赔罪,顺手帮他把水囊捡起来。
就在递还的瞬间,她瞥见他右手食指的指甲缝里,有一圈青绿色的渍。
不是泥。
她心里猛地一沉。
这颜色,和道观井底捞上来的青苔一模一样。她亲手验过,那种苔不长在普通水里,只在特定药水浸泡的井底繁殖。而眼前这人,指甲缝都染透了,显然是常年接触。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泥是后来抹的,可那青苔,是真的。
她没再说话,默默退到沟角,假装整理绳索。
原来不是随便找工匠。
这些人,是仪式的一部分。
她攥紧针囊,脑子里飞快转着:司珍房出银粉,道观井养青苔,皇陵刻星图。三地一线,环环相扣。而“月银”不是钱,是某种信物,标记着仪式的进度。少卿去见吐蕃人,不是为了交易,是为了确认“归位”。
可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她抬头看了看主墓道。油布被风吹得忽起忽落,里头的光一闪一闪。
她得再靠近点。
可刚挪了两步,远处传来一阵哨声。
换岗了。
她赶紧缩回沟里。一队巡卫提着灯笼走过来,靴子踩在泥里“啪啪”响。原定的撤离路线正被他们堵死。
她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排水沟——水已经漫到小腿,再不走,就得泡在里面。
她脑子一转,脱下外袍,团成一团塞进沟角的石缝里,又把一根短针插在边上,让袍子半露在外,像有人藏在里面。
然后她转身,趴进另一侧的排水暗渠。
渠口窄,她得侧身爬。泥水呛进鼻腔,她咬牙往前蹭。头顶是夯土层,随时可能塌。她数着步子,一百步,一百零一……终于看见前方有光。
是缺口。
她手脚并用爬出去,滚进一片荒草。回头一看,皇陵方向,一个巡卫果然停在她放袍子的地方,举灯照了照,还踢了一脚。
她喘了口气,正要起身,忽然看见主墓道油布缝隙里,一道光闪了闪。
不是灯笼。
是青的。
像井底那团苔被点燃了。
她盯着那光,手指不自觉摸向针囊。
所有谜团,都在那儿。
她刚要动,忽然听见草丛里“窸窣”一声。
她猛地回头。
一个人影蹲在五步外,披着蓑衣,手里拿着块石片,正低头在泥地上划什么。
她屏住呼吸,手摸向银针。
那人却先开口了,声音沙哑:“你是王三?”
她一愣。
“不是。”她答得干脆。
那人抬头,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是刚才那个老工匠。
“我就知道。”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黄牙,“王三昨天就病倒了,工牌是被人顺走的。”
柳含玉没动。
“你是官差?”
她没答。
老工匠低头,继续用石片划地,嘴里哼起一段小调:“月出皎兮,照我陵兮,银不归匣,魂不归位……”
她瞳孔一缩。
这是什么?
“你们外头人总以为,我们就是搬石头的。”老工匠冷笑,“可你知道这青苔为啥只长在第七道缝里?”
她盯着他。
“因为第七星位,要活祭。”
她手一紧。
“你碰了那苔,手会痒,三天后开始溃烂。可你要天天碰,反倒没事——身子认了它,就成了‘引魂人’。”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人指甲缝全是青绿。
“你们在养它?”她问。
“养了二十年。”老工匠抬头,眼神浑浊,“每到血月,就得有人进去,躺着,不动,让青焰烧过脸。烧完了,银粉撒在身上,埋进密柜。等下一个血月,再挖出来,换新人。”
她脑中轰一声。
司珍房的密柜,不是藏银粉,是藏尸。
“那‘月银’呢?”
“月银就是人。”老工匠咧嘴,“吐蕃来的‘月银’,是活的。他们用假通关牒送进来,关在地窖,喂这青苔水,养到血月那夜,送进去。”
她终于懂了。
苏景明去见吐蕃人,不是为了交易银子。
是为了确认“货”到了。
她攥紧针囊,指甲掐进掌心。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老工匠笑了:“因为我也想它塌。”
他指着主墓道:“我在里头干了十八年,每年看一个人进去,再变成灰。可去年,我孙女被选上了。”
柳含玉愣住。
“我没让她去。我替她进去。”
他撩起袖子,手臂上全是焦黑的疤痕。
“可他们知道我换了人。今年,轮到我儿子。”
他低头,石片在泥地上划出一个符号——和铜镜背面的第七点偏移完全一致。
“这是开柜的密码。”他低声,“你要是想查,就得在他们开柜那夜,进去。”
“怎么进?”
“排水渠最深处,有道暗门。”他指了指她刚爬出来的缺口,“你已经路过一次了。门上有锁,七点星位,差一度都打不开。”
她立刻想到铜镜。
“可你得快。”老工匠站起身,把石片往泥里一插,“他们就在等血月。还有六天。”
他转身要走。
“等等。”她叫住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头,雨水顺着蓑衣往下淌。
“我没名字。”他咧嘴一笑,“我叫‘第七人’。”
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
“对了,你外袍还在我那儿。”
柳含玉一怔。
他从怀里掏出那件湿透的粗布衣,扔过来。
她接住,正要问,却见衣角内侧,用炭笔写着一行小字:
“东墙外十五步,铜管响三声,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