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海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从已经快被逼干的茶杯里抿了一口冷茶。
“总而言之，小金，工作就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要是有什么身体不适呢，要及时向组织打报告，或者遇到什么困难也一样，千万不要把不良情绪带入到工作中来，能不能做到？”
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连忙点头称是。
莫海放缓了语气：“这次就口头批评一下，去吧......回去注意休息。”
年轻警员走了之后，他又从干涸的茶杯中含了几片茶叶在口中咀嚼，一边咀嚼一边回忆着小金近些天的表现和日渐消瘦的状况。他的手摆弄了几下桌上的报告和资料，把它们弄得像外面的落叶似的散落在自己桌上。
他起身，把窗帘拉开，望着窗外的景色活动了一下腰部，脊椎骨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大案后的平静日子已使得他的神经慢慢松弛了下来。只是，有一些陈年的心事被翻了出来，使得这位不再年轻的警官并不能安享这份平静。
更可惜的是，这段平静的日子十分地短暂，准确来说，当他走到办公室外面去倒茶叶的时候，又一个带着血腥味的消息正悄然走进他的办公室里。
这个消息，仿佛一个被匆匆做掉的人的冤魂，沿路找回来了一般。
案发地点：团圆里
死者的名字，叫张丽。12月21日的早晨七点十五分左右被发现倒在小区三栋楼二楼至三楼的楼梯间内，喉咙被割开，发现时早已没有生命迹象，报案的人是李毅凡，他声称出门上班时看到了滴在自家门口的血迹。他报警留下联系方式之后，没有留守在原地而是匆匆离开去公司上班。
就现场的调查来看，死者的左手上握有一把带血的美工刀，尸体上没有类似打斗或挣扎的伤痕，也没有明显被人为搬动过的痕迹，再加上调取的监控录像中显示当晚没有非居住人员出入此栋，当时待在这栋楼里的人也称没有听见任何骚动，因此到场警察怀疑其为自杀，但并未排除刑事案件嫌疑。
毕竟，大家都清楚，就在此栋楼，甚至就在死者往上再走几层台阶的地方，几天前才抓了一个杀人犯。
坚持继续调查的，是我们的余警官。他对上一个案件的草草结案就不满意，或者说是自责，对这庄发生在同一个地方的血案不免感到蹊跷。
现在并没有发现遗书，但是上次据保安所说她曾在自己的暂住屋内尖叫，凭此可以怀疑死者有精神问题，或有抑郁倾向。那么这是否又为自杀一说提供了佐证。
令余越感到离奇的，是死者左手的无名指的根部，有用刀环指切了一圈的伤痕，刀痕很深，好像是要把整个无名指切下来似的。按理来说，死者的刀最终握在左手中，那么肯定需要先右手持刀割伤左手的无名指，再将刀换到左手，再用刀自刎。如果是真的，这将是一套复杂又艰难的动作，因为她颈部的割口十分干脆，就余越学的那点知识来看，应该是一刀就割断了颈外静脉和部分气管，当即便会失去行动能力。
在他了解阅读过的案例中，割喉自刎者在最后时刻都表现得很犹豫，即便是一心向死的人，创口也是较浅且通常有多处，只有他杀才会出现这种创缘齐整、一刀造成多个致命伤的情况。况且死者的左手那根起着很大作用的无名指还被环状切割过，又怎么能对自己切出这样干脆的一刀来呢？
嫌疑人方面，目前确定在这栋楼的范围里，然而四楼的苏炳和二楼的安红当晚却都有不在场证明——苏炳自他外甥出事以来，一直住在他打牌认识的一个牌友家里；安红则还被拘留着呢。也就是说当晚楼中只有李毅凡和执勤保安在场，保安是新招的，这么说来，作为第一目击者的李毅凡，同时也是嫌疑最大的。
而且这个李毅凡表现得并不是很配合，报警完毕后直接离开了现场，还要派警察去他的公司找他做笔录，这点让余越记在心里。
这个功夫，余越自己的手机响了。
看到来电显示时，他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又瘦又矮、表情冷峻的男孩。
回想那个时候，余警官站在那个男孩面前，把自己的手机号留给了他，用着尽可能温柔的语气跟他说，如果有遇到什么困难，就打电话给他。
事后余越为自己的一时热血感到惭愧，但又觉得以这个男孩的性格，恐怕不会再打过来了。谁想这才几天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李一凡坐在医院的长廊里，他在电话这边简要向余越描述了一下情况，主要问题概括一下就是，这边的警察不相信他的话，比如一个小孩模样的人闯入了他的家。或是他家的照明设备被做了手脚，这边的警察对他的家稍作调查后便将这些一一否认，当然，确实是有理有据的。
余越只说工作之余会帮他看看便挂掉了电话。失望的李一凡关掉了手机，他精疲力尽地昂起头，望了一眼上方亮晃晃的“手术中”，一阵头晕让他不得不把头低下来。
在昏昏沉沉中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时光之后，他眼看着母亲被陌生的人们推着，进了监护室。
接着他又不知在一个位子上坐了多久，周围都是人来人往的声音。他瘫软地站了起来，孤零零一人走出了医院长廊。
正是正午时分，屋外的阳光很灿烂，一凡坐在住院部门口的石阶上，暖烘烘的阳光照在他颤巍巍的身上，使他好受了很多。
几片枯叶被风吹得在院子里打转，到处是阳光与尘土的味道。身后，一个披着大衣的人走了过来，衣服脏兮兮的，看上去是个老头，灰蒙蒙的长发披散着。他静悄悄地坐在了李一凡身旁。
一凡没有理睬他，一直看着盆景里长出的一株野菊。
谁知这个蓬头垢面的人竟掏出了一包烟来，取出一支递给他。他不免有些惊诧，即使是想找他聊天，也不该对他这个长得像初中生的人用这个搭话方法呀。再说，即使出了楼也应该是禁止吸烟的。
“不用。”他摆摆手。
“不要吗？您看着也像会抽的呀。”那个人说话意外地字正腔圆，且声音铿锵有力。
李一凡没有说话，实际上他的确是抽过的。
“抱歉，小兄弟，请问您吃过饭了吗？您看着脸色不太好啊。”
李一凡又表示自己吃过了谢谢关心。他已经打算走了。
“小兄弟您是要回去了吗？要不去吃个早点吧，怕您再这样下去要撑不住啊。早点摊子就在前面东门出去左拐。走，一起去？”
一凡又摇摇头，但说实话在这种时候陌生人的关心让他有些触动。他暂时没有起身。
“小兄弟，我是来探病的，您也是来探病的吧。”那个蓬头垢面的人将脸转了过来，露出了十分友好善意的笑容，一凡发现他并不是一个“老头”，应该是个中年大叔，只是披散的灰发和风尘的打扮使人错估了他的苍老。
“嗯。”
“请问是刚不久前送过来的那位吗？那是您母亲吗？”
一凡无声地点点头。
“呀，出了什么事情，可以和我说说吗？”
“从楼梯上跌下来了。”
“是您推的吗？”
李一凡立刻转过身来，惊愕地瞪大双眼，而那个大叔没有看他，长发挡住了大叔的脸。
“唉，抱歉，口误口误，我是想问：‘是您一人给护送过来的吗？’才对，您看我这嘴！”
一凡说不出话，他感到自己身上的动脉和静脉都因大叔的那一句话而不住颤抖。
他猛地站起身来，“我走了！”
那个大叔却抓住他的衣袖：“小兄弟别生气，我真讲错了，我该掌嘴！”说着便用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一凡如此激动，并不是因为大叔讲错了，实际原因恰恰相反。
大叔这样一闹腾，医院里的人纷纷朝这边看，眼看着大叔还要扇自己，一凡赶忙抓住他的两只手，“叔叔你别这样，我没生气。”
大叔又笑了，笑得很和蔼，一副大人逗小孩的模样。“小兄弟大度，我确实一说话就讨人厌，所以没人乐意和我说话，但是您喜欢听故事吗，乐意听的话，我这儿有很多故事的哦。”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一凡还要听这个邋遢鬼讲话，也许是他太久没有听故事了吧，他竟然又坐在了大叔旁边。
“嗯......和你讲个真事吧，不过您听了可别害怕，不是吓人的故事。”
“在我小的时候，我们一家住在大山里，靠一点庄稼和打猎为生。那时候啊，一到冬天经常大雪封山，我们一般不出去，躲在屋里啃腌肉和咸菜。”
“那时候日子苦啊，一年下来积攒的那点儿煤，有时候都不够一家子烧的，所以到冬天咱们都把煤当金子似的。”
“但是打我有记性起，我们家冬天就没真的挨过冻，不管我们，当时一个村子都不见谁晚上烟囱不冒烟的。倒不是说我们村富或是说勤快到下大雪还出去砍柴的。深山里头下大雪那深一脚浅一脚的，没要紧的谁也不会冒这风险去砍柴。”
“我是不晓得缘由的。但我记得有一个冬天的晚上，我睡得不沉，被一阵怪声给吵醒了。”
“你猜那怪声是啥？只听见‘咚咚咚咚’四声，不像畜生的脚步，更不可能是蛤蟆或虫子叫。响第一次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的没听明白，我翻个身子，想听个仔细些。”
“接着，‘咚咚咚咚’，又是四下！这下我听明白了，这是有人在敲咱家的门呢！我把睡一旁的爹拍醒，我爹平日里劳动，一到下雪天这种出不去的时候就逮到床死睡，一般我不敢打搅他，但当时我没见着我娘。”
“他醒来，也迷迷糊糊的，问我什么事，我告诉他有人找咱们。他还蒙着呢，看见我摸黑下了床，才好像明白过来什么事，一把把我给拽住了。”
“他那手劲可大了，抓得我死疼，我还嚷嚷着有人敲我家门。我一嚷嚷，就听见我娘和我哥从大门那边走过来，悄声叫我别吵。”
“我这才知道我娘我哥一直站在门那边候着，我小时老实，大人讲别吵我就赶紧又钻被窝里去了。然后就听着门外‘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地响。”
“有时白天我就问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大人就凶我，让我别多问。可半夜的时候我却越来越多次地被那四声敲门声吵醒，一般会做起来，听着黑灯瞎火里的大人叽里咕噜地说着悄悄话。”
“我依稀听到点，他们口中一直念叨着‘荣三爷’‘荣三爷’”
“后来还是同村的另一个大娘和我讲的呢，不过她也没说明白，只告诉我，人敲门是敲三下。当我问那什么是敲四下时，她就打住不说了。就这，我娘后来还因此和她吵了一架。”
讲到这儿大叔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没有点燃的烟，看着李一凡瞪大了眼睛，听入迷了一样，于是继续往下讲：
“后来我上了初中了，寒假回家住，又听见那个声音，那时我有了点倔气，求爹娘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爹不说话，一直等到那‘咚咚咚咚’的声音，又过了好久，才准许我从里屋走到门这边来。”
“那一晚我记得，差不多是三更时分了，我爹不管我娘的阻挠，轻手轻脚地把大门打开了。”
“我看见屋外，白雪皑皑，散落着折断的树枝，东一处西一处，却又恰好都神秘地落在我家的门口。那夜，雪和风都停了，我却在门口找不到一处脚印，屋内黄色的光映出来的是洁白无瑕的雪地，只有黑色的树枝嵌在雪里。”
“我爹厉声让我对着外面磕三个头，我磕完，他又说着：‘谢谢荣三爷，小孩从小受您照顾了。’我跟着他，一起谢了那位‘荣三爷’。然后我又和我爹我娘一起把那满地的柴火拾捡起来，搬到了家里。”
“拾完柴火他们就要我睡觉，直到第二天白天才肯告诉我，原来啊，村里原先有一位猎户，人很好，待人很厚道，在族谱上是属‘荣’字辈的，排老三，他家族现在的后人习惯叫他‘荣三爷’，我爹他们这些外人也跟着叫‘荣三爷’，按理说到我这辈就不该这么叫了，不过也没计较这么多。他后来在一次外出砍柴中失足掉下了悬崖，最后在风雪中冻死了，撇下了一妻两女，小女儿才出生没多久，那大女儿当时也还不懂事呢。后来呢，一到大雪天村子里就有人晚上听见四下的敲门声，一开门就发现门前有砍下的干柴枯枝。他妻子知道这事就哭了，说准是孩子他爹担心女儿受冻了，又找不到家在哪里，所以挨家挨户地送柴火。”
“于是他妻子就把他给她和她女儿买的那些旧衣裳晾在门口，下雪也晾，而且下大雪时晚上还故意把灯点着，就盼着他能找回家来，可是，村里人却依然能够收到柴火，当然这其中也包括她们母女一家自己。村里人就安慰这妇女，说是他不光心疼着她们母女仨，他还惦记着乡亲们，而且有娃娃的家还会多给点，这是有大德呀！”
“听了这话，妻子不哭了，反而笑了，对，她男人是有大德的人，她和女儿都应该自豪才是。”
“我再长大一些，村子搞开发，也不烧柴了，改烧煤气，那敲门声就渐渐消失在风雪中了。”
大叔讲完，那根没点着的烟都被嘴咬得歪歪扭扭。李一凡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即使故事讲完，他也一副愣神的样子。
大叔就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他缓过神来。
“你还说不吓人，这不是个鬼故事吗？”
“但是吓人吗？”
“不算......那个，是不是鬼敲门敲四下？这个说法是真的吗？我是说有出处吗？”
“民间传说罢了，没什么根据。”
“如果鬼曾经是人，那它为什么非要改成敲四下呢？难道说它已经知道自己死了，成了鬼，要把自己和人区别开？那个荣三爷，也已经明白自己死掉的事了吗？”
“这我怎么知道呢！”大叔哈哈地笑了。
“好了，我该走了。”大叔站起身，拍了拍大衣上的灰尘。
“你常来探病吗？”一凡也站起身来。
“也不常，还有别的事要忙，那个......”大叔又从口袋里把那个烟盒掏了出来，抖出了一根烟，“这烟您拿着怎样？劳烦您听我废话半天，没什么可以回报的，我是太久没和人聊过天了，这是一点谢意。”说这话时，他嘴里还叼着那根歪歪扭扭的烟。
李一凡不好再拒绝，无奈接过了那烟，又问：“你是探望谁的？聊不上天吗？”
“爱人。”大叔憨憨地笑了，转身摆摆手离开了医院。
一凡拿着那根烟，仔细看了看，又小心闻一闻，没发现什么不对，不过依然环顾四周找垃圾桶，可并没有找到。
“这破医院没个垃圾桶的吗？”他叹口气，又坐了下去，任阳光晒在自己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