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昏黄。
谷堆上的人头痛欲裂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抬了抬手,却发现书卷早已不知所踪,而自己的两手正被用铁链捆着,稍一动作便有金属相碰的沉重声响。
“何人指使?”
冷不丁被这一声唤回了魂,那人艰难地转过头,只见孟岌一如既往地冷若冰霜,正负手站在几步外看向自己。
“孟伏清!”那人挣扎无果后,愤然吼道。
孟岌猛地一滞——听声音,这居然是个女子!亏他提着背部盔甲将人一路提至堆放粮草之地,竟全然没有发现。
“敢问姑娘是……?”
孟岌一边语气淡然地问道,一边不甚明显地向后挪了两步。
“书呢?我的书在哪里!”女子丢了书册,左右没了牵制,索性咆哮道。
孟岌再一次默默后退了一点,负在身后的手里攥着那卷记述了景和元年至景和十七年间参战将军名录的书册。
“孟将军,”在孟岌这里,显然吼叫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于是女子放缓了声音乞求道,“我不会干涉军务。那本书我也可以不带走,但你能让我看看吗?”
孟岌蹙眉盯着她,一言不发。
“我只是想再看她一眼……”
“孟帅!你在附近吗?”
女子凄楚的请求骤然被打断,紧接着阚煜的声音在附近低低地响了起来。
深更半夜的,阚煜不在他们的驻地呆着,莫名其妙地跑到前锋阵营来做什么?
还来得如此鬼鬼祟祟。
那女子察觉气氛不对,立时噤声。孟岌随即向外走去。
然而,不得不说,阚煜的侦查能力相当强大,以至于凭直觉闯进了粮仓并且和孟岌打了个照面。
“孟帅?你怎么在这里?”阚煜的声音似乎有些惊喜。
孟岌:“……”
惊是惊到了,只不过全然不解有何可喜的。
这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了,内忧外患挤在一起找上门来了。
“孟帅,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应该……”
然而,就在此时,阚煜的话猛然打住,留了个吞不下吐不出的尾音噎在喉咙里。
因为他看到了粮仓里挣扎着站了起来的人。那人手上腿上绑着的锁链在月光下格外显眼。
同样显眼的,还有那本应深埋于记忆中的容颜。
“……陈千秋将军?”
阚煜的眼睛瞪得宛若铜铃,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那女子闻言,也骇然地看着阚煜。
空气顷刻间凝结如冰。
***
大郑王朝,景和八年,秋分。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还没咽气的都给我爬起来!”周身浴血的将军目眦尽裂,“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那帮反贼就永远别想占领南疆!”
阚煜已是遍体鳞伤,他费力地以剑撑地,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叶思存身边。
暮光之下,山岗之上。
举目眺望,远山苍凉。
干涸的血液涂于山陵,残缺的肢体沿途皆是。
仅剩的百余人,经过方才的伏击,只活下来了十六名士卒,外加遭受重创的叶思存本人。
阚煜艰难俯下身,重新立起倒地的郑国战旗。地面的血污早已将旗帜染得颜色莫辨。
叶思存低头看了他一眼。
那时阚煜不过十三岁,从军半年,第一次真正打仗,就遭遇了几乎全军覆没的惨败。
虽说他从小爬墙上树顽皮惯了,终日没个正形,可他村野混混的心里藏着一个英雄梦,他一直在心底仰慕着叶思存。
叶思存景和六年一战成名,平疆将军威震华夏。
昔年黄巢的一首《不第后赋菊》,被叶思存题在剑柄上,气势如虹。明明是反诗一首,在他的铿锵字迹下,反倒为大郑王师平添军威。
每每吟诵,气吞山河。
恍如南疆已平,家国已定。
如果问阚煜他心目中的英雄是什么样子,那……大概就像叶思存那样。
一骑红尘远,一战南疆平。
出于这份无可替代的仰慕与崇敬,阚煜应征入伍,成为了他心心念念的叶家军的一员。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叶思存的右臂中了刀伤,血流如注——那是遭遇埋伏时为了护住阚煜而伤的。
阚煜拄着旗杆,仰头望着暮色中的末路雄狮:“叶将军,刚才为什么救我?”
叶思存的视线在幸存的十六个弟兄身上扫过,目光悲凉,没有回答。
“将军,趁我们还有最后一口气,追上去吧,能杀几个是几个!”一个缺了左臂的老兵扬起下巴嚷道。
“喂,扶我一把,我还没死呢。”
“就是,别看咱这样了,还杀不了那南疆反贼了不成?”
“那是,老子我再不济好歹也拉个反贼垫背!”
叶思存的眼眶红得几乎要滴血。
他巍然立着,对着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抱拳相敬。
“唉我说,小孩儿就别去了,躲这儿吧。”那独臂老兵冲阚煜道。
“你他妈看不起谁呢?”阚煜吼道,“我不比谁差!”
他猛然擎高战旗。
旗帜上的血凝固了,僵硬而艳丽。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山间浸了血气的秋风萧瑟而过,吹得阚煜视线有些朦胧。
可惜,他们没能有最后一搏的机会。
这支誓死守卫南疆的小小队伍,没有赶上叛军,却撞上了王师。
那是阚煜第一次见到陈千秋,也是最后一次。
高头大马上的将军身着玄甲,在暮色四合中,透出一种不符合身份的清逸与超越了年龄的悍然。
这两种感觉本是很矛盾的,可在陈千秋身上却融合地恰到好处。
年轻的将军眼神决绝而无畏,似有万千星辉,逆流而上。
陈千秋在马背上对着狼狈不堪的叶思存遥遥拱手,叶思存漠然别开了头。
两万军士,半个月内全军覆没,空以其身膏草野。
王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连个以身殉国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终成奢望。
叶思存再也没能盼得属于他的秋来九月八。
阚煜亦然。
阚煜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再睁开眼时,已成为了长歌侯路东阑的部下。
问起旁人,才知道叶思存奉旨回京随即流放西北,陈千秋战死蜀都以身许国。
只是,二十二年了,他仍未忘记千军万马飞箭流石中,叶思存不吝生死的倾身一护。
亦未曾忘记落日余晖里,少年将军陈千秋眼中的万千星河。
那是怎样坚不可摧的信仰?
他不懂。
不懂陈千秋。
亦不懂自己。
***
粮仓里,是长久的静默。
“夫人,您真的很像陈千秋将军。”阚煜最终打破了沉默,却不是为自己辩解。
听到这一声夫人,孟岌才认真观察了一下这位女子。的确,知道她是女子之后再来看,她的年龄恐怕将及不惑了,甚至还要再年长些。
那女子满面泪痕,突然抬起头,冲二人一抱拳,任铁链叮叮当当响着。
“不错,在下陈太尉长女陈疏影。”
阚煜还有一半心神尚未走出回忆,闻言,登时被惊得险些一个趔趄。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面。
“千秋,是我的妹妹。”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李贺《雁门太守行》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黄巢《不第后赋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