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时节将至，山神庙穿风漏雨，却是不见凉意。夜风并未缺席，只是火堆上热气腾腾，甜香缕缕，直把原本的微寒驱散了十之六七。眼见焦黑的红薯皮渐渐开裂，渗出点点晶亮的糖浆，老乞丐不由满意地笑道：
“嗯，真香啊！哈哈……”
岂料红薯正要烤好时，细细的柴便要烧尽了。老乞丐见状忙立起身，回手便去翻稻草堆。忽地碰到个小布包，他便顺势取了出来。
“这是甚么？”看那包袱里像本书的样子，老乞丐不觉有些好奇，遂一面想着，一面解了那层薄薄的布——不解开倒也罢了。月光自屋顶破洞直直投来，直照得封面上“新诚全图”字字分明，老乞丐见了不觉一怔。
一丝精光自他眼中倏忽而逝，老乞丐微一皱眉，脸上满是不可动摇的坚定：
“嗯，我撕了它吧……”
老乞丐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起身用力一扯，只听嗤啦一声，那书就成了两半。他还嫌不够，又是嗤嗤几下，那书已被撕烂——只封面封底是布的，才勉强逃过了此劫。
既有了添火之物，老乞丐便重新坐在火堆旁，神清气爽地取了几页书添上。那纸沾火就着，火苗大了不少，他又陆陆续续往上添了些，火势比先时的柴火还旺了。听着红薯就要烤好的噼啪之声，老乞丐不由兴奋地笑道：“嘿嘿，马上就能吃烤红薯啦！”
江流儿刚醒不久，只听得模模糊糊，因向小乞丐问道：“疯老头在说甚么？”
“他在给咱们烤红薯吃呢。”
“哦。”江流儿浑身疼痛，仍然闭上了眼睛。不料一阵狂风乍起，直把庙门呼呼吹开，地上残余的几页书自然迎风而起，那封面好巧不巧，正吹在他的脸上。江流儿伸手拿开，睁眼一看，登时便大惊失色，霍地坐起身叫道：
“你烧了甚么？你烧了甚么！”
却见那老乞丐竟不答话，只起身走向他二人笑道：“快吃吧，红薯烤好啦！”
江流儿置若罔闻，恨恨地瞪他一眼，倏地起身扑到火堆旁，那里只余下火星点点，好好一本书已然被烧成灰烬，连残余的边角也所剩无几了。
“你干甚么呀？”小乞丐见江流儿起身时碰翻了给他盛擦脸水的破木盆，把他二人睡的稻草全打湿了，遂站起身来问道。
江流儿无心理他，也顾不得烧手，只从火堆里抓起那一小堆残余书页的边角，撕心裂肺地叫道：
“你烧了我的书！你烧了我的书……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江流儿话犹未完，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不就是一本书嘛，我再给你买一本！”小乞丐见状也顾不上其他，忙出言安慰道。岂料江流儿闻言起身头也不回，只是狠狠地一甩手，语声里仍带了哭腔：
“这是当年棋圣林心诚写的围棋心得《新诚全图》啊！”
“林心诚？”小乞丐不由愕然。
“你知道这本书对我有多重要吗？正是这本书告诉了我甚么是真正的围棋，甚么是围棋的最高境界！这是圆德大师送我的，比我的命还重要！”江流儿闻言一口气说罢，便倏地转头对老乞丐瞋目而视：
“可你！你却拿它烤了红薯！我绝不原谅你！”
方才狂风过后，天上雷鸣电闪，转眼大雨倾盆。江流儿悲愤交加，说罢就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这下你闯祸了！”眼见江流儿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雨里，小乞丐急得冲老乞丐一跺脚，随即一面大叫着“等等我，臭小子”，一面也跟着冲进了雨里。
“我终于找到了，找到了……”
眼见两个孩子的身影相继没入雨帘，老乞丐呆呆地站在庙门前，口中一遍遍地念叨，眼里是意外的惊喜，手上仍拿着他刚烤好的红薯。
暴雨如注，江流儿已分不清模糊他双眼的是雨是泪。跑不多远，他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小乞丐也追了上来。任凭小乞丐把好话说尽，江流儿就是不跟他回去。小乞丐又问他要去哪，可他并未想好，索性沉默不语。小乞丐提议去吴州，江流儿也就默认了，随即木然地立起身来，任凭对方拉了他的手，先拉他出了小树林，又带他到了屋檐下。刚停下来，江流儿忽地眼前一黑，就甚么都不知道了。
江流儿睁开眼时，已是雨过天晴，只见小乞丐伏在他身上，方知他用身子暖了自己一夜。他略一动身处，小乞丐也醒了。江流儿刚要开口，却见小乞丐如遭炮烙一般滚了两圈，方才坐起身来向他道：
“臭小子，你总算醒了！”
江流儿只道小乞丐恼自己拖累他，当下也坐起身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原以为会被压得浑身发麻，谁知并未如此，虽仍觉头重脚轻，浑身酸痛，比之昨夜倒真好了一些。又想起《新诚全图》无端被烧，他还是垂下眼帘叹了口气。
“臭小子，还在不高兴啊？等到了吴州我买十本，不，买十箱棋谱给你还不行嘛！”
“哼！”他不说倒好，一听他这话，江流儿反而气不打一处来：昨晚不是跟他说了么？买十箱棋谱又如何呢？想到这，他起身就走，小乞丐很快追了上来：
“喂！等等我，别走那么快嘛！”江流儿闻言脚下略顿了顿，只见小乞丐探出半个身子到他面前，又冲他歪歪脑袋做了个鬼脸：
“喂，别再愁眉苦脸啦。笑一笑嘛，好不好？”
江流儿见他一面劝自己，一面变着花样地做鬼脸，心下的气已然消了大半。只是他江流儿几乎习惯了为这个小弟收拾残局，昨夜又不是他要小乞丐追出来的，怎么只准他小要饭的发脾气，而他江流儿遇事就不能有一丝火气？他心中既如此想着，也便仍旧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
“唉！你个木头人啊……”小乞丐见怎么也哄不好这个犟小子，这才知道他平素里纵着自己是何等难得，登时绝望地往草地上一躺，望着天边成行的雁，心中不由长叹道：
“哎……你心烦，我比你还烦呢。连大雁都知道跟家人一起过冬啊……”
岂料天上的雁阵刚消失在自己眼中，小乞丐便看到了江流儿熟悉的笑脸：
“嘿嘿！小要饭的，再不走，咱们可赶不上国手大赛的报名啦！”
“好啊！你敢戏弄我！”小乞丐见状立时起身去追，却见江流儿已然笑着跑了。二人又恢复了往日的有说有笑，顺着大运河畔南下吴州。兄弟俩一路上游山玩水，摘果摸鱼，或旷野里并肩而卧，或野店中同榻而眠，虽偶尔餐风饮露，几日下来倒也未觉如何辛苦。
转眼之间已是九月，江流儿的皮肉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夕阳西下，二人腹中饥饿，可巧看到不远处一户人家，便赶去询问可否饮食留宿。谁知那家悍妇见他二人既风尘满面，又是北地口音，竟然不由分说就将他们撵了出来。
江流儿气不过，刚拿起一块石头，却被小乞丐拦住，又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只见小乞丐带他进了附近的小树林，又看了他一眼，就向来时路跑去——自那日复盘以来，他二人每日朝夕共处，不必多言也知对方所想。江流儿见了小乞丐眼神，知他要自己在原地等着，便在左近拾了些枯树枝，以备生火之用。
不多会儿，小乞丐就哼着小曲回来了，腋下还夹着一只大肥公鸡。江流儿见了不由莞尔，与小乞丐相视一笑。他正要上前帮忙，却见小乞丐笑道：
“‘君子远庖厨’，臭小子，你就等着吃吧！”
江流儿闻言一笑，便倚在近旁的大树下坐了。却见小乞丐掏出一把匕首把鸡肚子一剖，三下五除二就洗剥净了内脏，接着却并未拔毛，只用水和泥把那鸡裹了个严实，随即生火烤了起来。此时天已黑了，不一会儿，火堆之上已是香气袅袅，天边也现出了一弯新月。
江流儿望了望小乞丐单薄的背影，又见天上月明星稀，不由又想起了凌云寺里无忧无虑的日子。因向小乞丐笑道：
“喂，小要饭的，等咱们参加完国手大赛，了却了我爹爹的心愿，就一起回凌云寺吧！”
“甚么？到那个破庙有甚么意思啊？整天烧香拜佛，酒也不能喝，肉也不能吃，我不去！我宁可当小乞丐！”
江流儿闻言不由惊呼出声，未及再开口说时，早听小乞丐唱道：
“天当房那个地当床，走到哪儿都有粮！皇帝老子都不做，人生不过梦一场！”
人生不过梦一场……江流儿心下一动，不胜感慨，却更想带小乞丐回凌云寺了，是以又笑道：“嘿嘿，这倒也是！不过凌云寺挺好玩儿的，那个圆德大师特别有趣！最重要的是咱俩可以天天在一起下棋！几个小和尚也一定会很喜欢你！”江流儿正说着，一缕清香飘过来，他忽地想起洪记面馆，又兴奋地继道：
“对了，咱们还可以去山下彩珍姐的面馆吃面！彩珍姐人可漂亮了，做的面也特别好吃！哎……要是有个漂亮的姐姐多好……”
话犹未完，江流儿早听得小乞丐“哼”了一声，紧跟着便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砸进怀里，直烫得他“哎呦”一声，双手不住地倒换，仍是难以拿稳，不由又惊又恼：
“喂！我招你惹你了？你想烫死我啊！”
“你要是觉得我烤的东西没她的面条好吃，那就不要吃！”
“气死我了，我偏要吃！”江流儿半是气恼半是不解，遂一面说着一面剥掉外层干透的泥，但见鸡毛随泥落了个干干净净，里面的鸡肉白白嫩嫩，香气扑鼻。他又惊又喜，吹了吹便直接啃了一大口，也不知是饿极了还是如何，只觉再没有比这好吃的鸡，口中却故作不以为然地赞道：
“味道不错嘛！”
江流儿话音刚落，小乞丐已跑来抢鸡了。二人各执一边，互不相让，一下便将那鸡撕作两半——小乞丐手中恰恰是他啃过一大口的。江流儿见状心情大好，美滋滋地大口享用着自己手里的鸡，却见小乞丐则是气鼓鼓地啃着，好似要生啖仇人一般。二人风卷残云，片刻之间，手上就已空空如也，地上只剩两堆鸡骨。
江流儿吃得心满意足，抬头看去，却见火光之中小乞丐一张小嘴边都是油，遂立起身来给他擦。岂料小乞丐竟别过头去伸手一挡，直抹了他一脸油。江流儿刚要发作，忽见小乞丐转过头来，看他脸都花了，登时喜笑颜开，乐不可支，当下也转嗔为喜，与小乞丐嬉闹了一回。直到小乞丐乏了，江流儿才在火堆不远处清出一片空地，看着他躺下了，方在近旁画了棋盘摆起棋来。
“喂，你还不睡啊？”
“再摆几种变化我就睡。”一到九月更深露重，江流儿知小乞丐怕冷，立时脱了外衫给他盖上，又随口叹道：
“哎……可惜没棋谱。”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回头去摆棋了。才摆了两颗棋子，就听身后小乞丐笑道：
“给你！”
江流儿闻言一惊，随即回过头去，但见小乞丐递给他一本棋谱，忙接了过来：
“哎？《造微精理》？”
“这可不是普通的棋谱，是大明第一国手——‘开局百步无敌手’方胜写的布局专论，有了它，你也能开局无敌啦！”
“嗯？”江流儿闻言一惊，回头看向小乞丐，“那……这棋谱怎会在你手上呢？”
“这个嘛……当然是偷的了。”小乞丐的声音听起来就虚虚的，江流儿不疑有他，直惊得转过身去：
“不会吧！你连棋谱也偷啊？”
“别烦我了，我要睡觉。”见小乞丐翻了个身，江流儿便不再言语，一面翻阅一面心道：
“这棋谱有这么厉害？我倒要看看。”江流儿按上面的布局专心摆棋，不知不觉天就亮了。他更未觉察到的是，身后的小乞丐也许久未睡——
“爹，娘，你们能原谅我吗？我真的很想你们……”小乞丐想着想着，才稍微迷糊了一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