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落日六号失事后的第十七年,也是我断开她的眼睛后的第十七年。
我常常会想起她最后的话语,“不再觉得狭窄和封闭了,整个世界都围着我呀”。
对呀,不论我这十七年走到哪里,都不会离她再远了。
落日六号领航员的沈静在地心已经整整失联了十七年。这十七个春秋里,除了那个残存的控制仓传来的模糊坐标外,什么信息也没有,而且就连这时断时续的模糊坐标也彻底没了音讯。
没有回传的坐标后,谁也不能确定铁镍流会把落日六号带去哪里。这是营救落日六号最后的窗口期,错过这个窗口期后落日六号将彻底迷失在地心炼狱。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沈静的父亲沈渊。沈渊是我师兄,我是我导关门弟子。我当初并不知道这层缘故,还疑惑为什么那么忙的项目组单给我放三天假。
他并不诧异,应该是先知道了,还告诉我“落日工程”重启了。
我倒是很诧异,在“地心庭院”遭受重大挫折事故后,他竟然还能推动联合政府重启“落日工程”。
“地心庭院”工程就是建造一个从漠河到南极半岛贯穿地心的地球隧道,建成后退可实现地球两端点间的快速交通,进可做到太空发射的长距离低G加速。
“落日工程”则是对“地心庭院”可行性进行验证勘探,原计划发射十艘飞船,“落日一号”到“落日十号”,但计划由于“落日六号”的失事而终止了。
沈渊告诉我这是地球联合政府和月球自治政府间博弈的结果,联合政府非常想要将“地心庭院”当作肘制月球的有力武器。
“能进入地心的落日七号飞船重新恢复建造了?”我问道。
“没有,不用造新飞船。”
“难道是新固态材料量产了?”
“没有,还是做不到,除了用‘糖衣’包裹的亿吨级当量的氢弹压缩制造这种强相互作用力材料,没有别的任何方法。”
“那……”
“你知道磁单极子被发现了吗?”
“磁单极子?这都不是十年前的诺贝尔奖了吗?”
“对,但你知道磁单极子现在有应用了吗?”
“磁单极子能有什么应用?那玩意比反电子还飘渺,反电子还能期望一下凑够质量造个反物质弹。”
“磁单极子可以来当砖头,液态的砖头。”
我挠了挠头,表示没听懂。
“就是我们可以用液态金属盖房子,造隧道了。把磁单极子嵌进铂铱合金里,合金融化了就可以用磁约束建造一条液态金属壁的地心隧道,造一条通往地心的高铁。” 沈渊见我还是懵的,打开了全息投影上,展示了一条在炽热地核模型中蜿蜒延伸的、散发着幽蓝微光的液态管道。
“……所以,这就是‘磁流体构筑’(Magnetofluid Architecture)的核心?”
“对,铂铱合金作为载体,嵌入了磁单极子的纳米阵列,在强磁场约束下,它既是流体,又是固体。它能在超过6000开尔文、360万个大气压下保持形态,并像‘龙鳞’一样自我修复微损伤。理论上,它能抵达任何地方,包括……地心。”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平静。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十七年未曾熄灭的火焰,却也沉淀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随后他向我灌输了整个工程的技术细节和落地难点,还把我拉进了工程组。
工程在巨大的争议和隐秘的政治推力下启动了。月球自治政府发出了强烈的抗议,指责联合政府进行危险的“地心穿刺”,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地质灾难,甚至破坏地磁场。但在联合政府“战略威慑”和“人道救援”的双重旗帜下,庞大的资源被投入进来。我负责磁约束场稳定性的次级系统,每天淹没在数据和警报中。隧道,那条被称为“静渊之路”的液态金属管道,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一寸寸、一公里一公里地刺向地球的心脏。
沈渊几乎住在了隧道里。他穿着那身特制的密封服,在漠河与南极半岛之间,进行着那永恒而孤独的八十四分钟坠落。每一次穿过地心坐标点——那个落日六号信号最后消失的位置——他都会通过中微子通讯器,用一种近乎呓语的温柔语调呼唤:“静静,爸爸来了。隧道很稳,很亮。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没有回应,只有地核深处传来的、被传感器放大的沉闷轰鸣,像是巨兽的心跳。同事们私下里叹气,眼神复杂。我们都知道那残酷的可能性,但没人忍心戳破他赖以生存的幻梦。
终于,隧道尖端抵达了预定的地心救援坐标区。高灵敏度的引力波探测器、改进型的中微子成像仪、甚至是能短暂穿透超高压流体的次谐波共振扫描阵列,所有能想到的手段都被用上了,对准了那片翻滚着铁镍熔岩的炽热地狱。
寻找的过程漫长而煎熬。每一次扫描数据的回传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沈渊几乎不吃不睡,守在控制中心的屏幕前,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扭曲、模糊、充满干扰的信号。他的身体在失重与重力的反复折磨下更加虚弱,脸色灰败,但精神却绷紧到了极限。
然后,那一天来了。
首席地质工程师的脸色比纸还白,他拿着最终分析报告,手指微微颤抖。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报告上的结论冰冷而清晰:在预定坐标半径十公里内,探测到一个符合落日六号尺寸与材质的巨大残骸结构。但是……没有能量反应,没有生命信号,没有热源。结构体多处严重变形、熔毁,其核心区域——控制舱的位置——呈现出彻底坍缩和熔融的迹象。生命维持系统的残骸检测显示,其功能在失事后极短时间内就已完全失效。
沈静不可能还活着。十七年前,当她的眼睛信号断开时,或者更早,当落日六号被地心流撕扯变形时,一切就结束了。
报告被轻轻推到沈渊面前。他盯着那些数据和模拟图像,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凝固了。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最后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没有怒吼,没有痛哭,甚至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那些图像烙印进灵魂深处。
“数据……可能有误。”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深层干扰……太强了。我们需要……确认。”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会议室里每一张或同情或忧虑的脸,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眼神空洞得可怕。“执行……最终营救程序。按原计划,沉入‘种子’,引爆。”
“沈工!”几位工程师忍不住站起来,“探测结果已经很明确了!残骸状态极不稳定,强行引爆反物质‘种子’,引发的能量释放和地核流扰动根本无法精确计算!风险太大了!可能会……”
“可能会什么?!”沈渊猛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可能会毁了隧道?毁了工程?还是毁了这该死的地球?!我女儿在里面!她在等着!你们没听到吗?她还在等着!”他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摇晃,“执行命令!沉入‘种子’,坐标锁定残骸正下方三公里!引爆当量……按最高预设值!”
他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联合政府的代表沉默着,眼神闪烁。他们需要结果,哪怕是灾难性的结果,也是政治博弈的筹码。反对的声音被强行压了下去。一种末日般的沉重气氛笼罩了控制中心。
我试图靠近沈渊:“师兄,冷静点!探测结果……”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眼神像淬了毒的冰。“你也要拦我?你也觉得沈静死了?”他低吼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偏执。
“连一副眼睛的电都维系不了,用什么去维系她那所谓能支持她余生的生命维持系统?这一切都是唬人的谎言,因为地心有这么个‘活着’的女孩,人们才愿意去支持落日工程的继续。你分明知道,或不愿意知道。你现在就像《长江七号》里的周小狄一样,你不愿相信挚爱的人已经走了的现实,幻想捡到了长江七号,能救活已经死了的人。师兄,你清醒点,不要再被人利用了!”
“她没死!她只是太累了,睡着了!只要把她带出来……带出来就能……”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佝偻下去。
“你根本不懂,落日六号根本不是意外,只有把落日六号留在地心,才能以最小的代价传回源源不断的质料!”他嘶哑着,眼里绽着绝望的泪光。
“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担着几千条人命。我知道政府里的那帮虫豸在利用我,好处他们捡,人命我来背,但我没得选。我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手火柴一样,火柴熄灭了,就活不下去。对不起,我只能这么做。”
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眼中深不见底的黑暗,那是对现实彻底的拒绝。他选择了《长江七号》的梦,选择了最后一根燃烧的火柴。
“种子”——一颗包裹在超固态壳体内、装载着微克级反物质的微型炸弹——被磁力引导装置缓缓沉入隧道尖端下方的液态铁镍流中,向着预定坐标潜去。沈渊拒绝了远程操控,坚持要亲自在隧道内、最接近地心的位置进行最后的监控和引爆确认。谁也拦不住他。
他最后一次穿上密封服,在众人沉默而复杂的注视下,踏入了通往隧道深处的电梯。电梯门关闭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释然,然后轻轻说:“活着,把隧道……修完。”
电梯下沉。控制中心的大屏幕上,代表沈渊密封服的光点,沿着那条幽蓝的“静渊之路”,再次开始了熟悉的坠落周期。八十四分钟。这一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光点抵达地心坐标。隧道内外的传感器数据开始剧烈波动。地核流异常活跃,压力读数飙升。
“沈工,磁约束场出现强烈畸变!隧道壁液态金属出现不稳定湍流!建议立刻中止,撤回‘种子’!”通讯频道里传来工程师焦急的呼喊。
频道里一片寂静。几秒钟后,传来沈渊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柔的声音,仿佛在对着虚空低语:“静静,别怕,爸爸这就带你回家……”
然后,是那个冰冷的、斩钉截铁的命令:
“冲速,往下推。”
短暂的停顿。
“推。”
更长的停顿,仿佛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
最后一声,如同耗尽生命最后的嘶吼:
“推!!!”
控制员的手指悬在紧急中止按钮上,颤抖着。联合政府的代表面无表情。时间仿佛被拉长。
下一刻,大屏幕上,代表“种子”状态的光标消失了。紧接着,地心坐标点爆发出一团刺目的、代表毁灭性能量释放的猩红警报!
轰——!!!
不是声音,是传感器传来的、模拟出的、席卷整个地核的恐怖冲击波。数据流瞬间被海啸般的混乱信号淹没。代表隧道结构完整性的曲线图瞬间崩断,变成一片刺眼的红色。地核流被前所未有的力量搅动,形成了狂暴的旋涡和喷流。
“地心隧道A7至Z3区段,磁约束场崩溃!液态金属壁结构解体!!”
“检测到超强地核震!震级……无法估算!能量释放超出模型上限百倍!”
“隧道压力屏障失效!高温熔岩倒灌!!”
“南极半岛锚固站报告剧烈震动!漠河入口区发生大规模地质沉降!!”
“沈工……沈渊的信号……消失了!!”
控制中心陷入一片混乱的尖叫和警报声中。屏幕上一片猩红,代表隧道的光带从地心处开始寸寸断裂、熄灭,如同一条被巨力扯断的蓝色血管。全球地震监测网络在同一时刻疯狂报警,多个板块边缘监测到异常应力激增。
他引爆了“种子”,用远超安全极限的当量。他根本就没想精确计算什么喷涌轨道。他要的是撕裂这片囚禁了他女儿十七年的地狱!哪怕同归于尽!
巨大的能量没有如预期般向上喷涌,反而在超高压环境下产生了难以预测的连锁反应,瞬间扰乱了相对稳定的地核流层。狂暴的铁镍洪流席卷了落日六号的残骸,也吞噬了附近那段脆弱的液态金属隧道,以及……隧道中那个渺小的、穿着密封服的身影。
沈渊最后奇迹般地顺着喷涌轨道回到了地表,却并没有带回落日六号,人也疯了。
捡回一条命后,他在随后的几年中一直过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生活:每天都穿着密封服在地球隧道中来回坠落,睡觉都在里面,只有在吃饭和为密封服补充能量时才回到起点站。他每天要穿过地球三十次左右,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漠河和南极半岛间,做着周期为八十四分钟、振幅为一万两千六百公里的周期运动。
他就像祥林嫂,父亲死了,女儿被所谓的‘狼’叼走了,被吃了绝户,很快自己也要死了。
谁也不知道沈渊在这永恒的坠落中都干些什么,但据运维的同事说,每次通过地心时,他都会通过中微子通讯设备与女儿打招呼,他更是常常在坠落中与女儿长谈,当然只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但他相信,生活在随着铁镍流在地核中运行的落日六号中的沈静应该是能够听到的。
他的身体长时间处于失重状态中,但由于必须在起点站吃饭和给密封服充电,每天还要在地面经受两到三次的正常地球重力,这样的折腾使他年老的心脏变得很脆弱。
沈渊断开了和我的所有联系,他名声彻底臭了,怕牵连到我,我活着项目才有维系的可能。他说,这个“地心庭院”是我们造的京杭大运河,罪在当代,功在千秋,时间会给我们答案的。
已经许久没人见过他,大抵是死了罢,或是连尸体也烧成了灰,不会有人再见到了。
沈渊,连同他最后的希望与绝望,被地心炼狱的烈焰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