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吐得肝肠寸断,直到胃里只剩下酸涩的胆汁。妈妈在门外焦急地呼唤,而我只能瘫软在冰冷的瓷砖上,任由那股浓郁的肉香和信中血腥的文字在我脑海中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将我死死捆缚。
我以为:这就是终点。我以为:知道了林靖轩的自焚,听完了他的忏悔,这个尘封了千年的悲剧便已落幕。剩下的,只是我们这些无辜的后人,该如何背负着这份沉重的历史记忆活下去。
然而我错了。悲剧,从来没有落幕。我们看到的,仅仅是序章。那天晚上,我彻夜无眠。每一次闭上眼,雍州城的惨状便如潮水般涌来。我强迫自己去想些别的,想蔡骏,想《肉香》。我忽然发现:与林靖轩的经历相比,段路的痛苦显得那么个人化,甚至有些“风花雪月”。段路的悲剧,是一个男人因爱而疯,因罪而亡的故事。而林靖轩的悲剧,则是一座城市,一个时代,乃至整个人性的崩塌。
第二天,我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精神恍惚地去上班。一整天,我如同行尸走肉,同事和我说话,我听不见;领导布置任务,我记不住。我的灵魂,似乎还滞留在那间昏暗的客厅里,和瑶瑶一起被那个黑色的乌木匣子牢牢吸附着。
直到傍晚,我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瑶瑶”两个字,我迟疑了许久,才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喂?瑶瑶?”我试探着问。
依旧是沉默,只有一阵阵微弱而压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呼吸声。这声音让我头皮发麻。
“瑶瑶,你说话啊!你怎么了?”我急了。
过了足足半分钟,电话那头才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不属于我认识的瑶瑶。它干涩、平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在转动齿轮:“晚晚……还有一封。”
“什么?”我没听清。
“信……还有一封。”她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在……在那个牌位……中间的夹层里。”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瞬间停止了跳动。
牌位的夹层?怎么可能?我们昨天明明已经检查过了,那牌位就是一整块实木。
“瑶瑶,你是不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我试图用理智去解释:“我们昨天已经看完了,故事已经结束了。”
“没有结束。”她用那种毫无生气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它在召唤我。我听见了。它说:那才是……真正的结局。”
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是瑶瑶疯了,还是……那个匣子,真的有什么邪门的东西?
“你别乱想,瑶瑶,我现在就过去找你!”我抓起包就往外冲。
“你来吧。”她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一路心急火燎地赶到她家,门是虚掩的。我推门而入,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为室内的一切镀上了一层诡异的光晕。
瑶瑶就坐在那个老柜子前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她的面前,摆着那个黑色的乌木匣子,匣盖敞开着,“罪一”的牌位,正静静地躺在她的手中。
“瑶瑶!”我冲过去,打开了灯。
灯光亮起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的脸。那是一张我完全陌生的脸。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双眼空洞无神,瞳孔里映不出丝毫光彩。她的嘴唇干裂,嘴角却挂着一丝……诡异僵硬的微笑。
“你看。”她没有理会我的呼喊,只是举起了手中的牌位,递到我面前。
我借着灯光,颤抖着接过那块深红色的木牌。它入手冰凉,沉重得像一块铁。我仔细地端详着它,用指甲在上面轻轻刮擦。突然,我在牌位的侧面,发现了一条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如发丝的缝隙。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这……这竟然真的是一个可以打开的暗格!瑶瑶是怎么知道的?是她自己发现的?还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告诉了她?”我不敢再想下去。此刻,一种比昨天更加强烈的好奇心,如同毒蛇般缠住了我的心脏。我必须知道:这最后的秘密是什么。这个被林靖轩用如此隐秘的方式藏起来的真正结局。
我的手指在颤抖,试了好几次,才顺着那条缝隙,用力一掰。
“咔哒。”一声轻响,牌位从中间分开了。里面果然是中空的。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已经和木头粘连在一起的厚厚信封,出现在我们眼前。
信封上,没有字。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来,剥开早已脆化的油纸。信封的封口,用一滴暗红色的、像是蜡,又像是干涸血迹的东西封着。
我和瑶瑶对视了一眼,从她那空洞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丝和我一样的病态狂热。我们已经回不了头了。
我用指甲划开封口,从里面,倒出了一叠比之前所有信件加起来还要厚的纸张。纸张的颜色更深,几乎呈现出一种暗褐色。上面布满了大片大片的、早已渗入纸张纤维的污渍,散发着一股比之前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腐朽气味。
而上面的字迹,已经不能称之为“字”了。那是一种在极度恐惧和癫狂的状态下,用颤抖的手写下的狂乱笔迹。许多字都扭曲变形,连在一起,仿佛是一群在纸上垂死挣扎的虫豸。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辨读这封来自地狱最深处的、最后的信件。
六
“罪!罪!罪!天不恕我!地不容我!我非人!我乃万罪之源,启地狱之门的恶鬼!魏兄……若你见此信,速逃!逃离此世间!此世间……已非人间!!”信的开头,就是这样一段毫无逻辑、充满了癫狂与绝望的嘶吼。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我知道:接下来我将要看到的是比之前的一切都恐怖万倍的景象。
郭公焚我奏折,令我苟活。然我知:报应已至。非降于我一人之身,而是降于……所有食人者之身。
援军入城后,我奉郭公之命,将城中所有参与食人之幸存军民,共四千三百余人,暂时收押于城中地牢。此非为降罪,一为防其疯癫之行外泄,二为待朝廷定夺。我本以为:待风声过后,他们便可重归人世。
然:三日后,异变陡生。地牢中,始闻怪声。初如兽吼,后如鬼泣,夜半之时,声震全城,闻者无不毛骨悚然。我遣亲兵入内查看,回报曰:牢中之人,皆不言不语,只是蜷缩于角落,双目圆睁,死死盯视黑暗,眼中……有红光闪烁。
我心生不祥,加派人手,严加看管。并下令:每日供给上好之酒肉饭食。然,送去之食物,无人动用分毫。他们……不食五谷,不食牲畜。他们只渴望一样东西。血与人肉。
第七日子时。地牢方向,忽闻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随即惨叫声、嘶吼声、金铁交击声响成一片!我急率卫队赶至,眼前之景,令我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地牢那以百年铁木所制、厚达半尺的牢门,竟被人生生从内部撞碎!木屑纷飞之中,一个个扭曲的人影,正从那黑暗的洞口中狂涌而出!
他们……已不能称之为人!他们周身肌肉虬结,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血管如蚯蚓般在皮下暴起。他们的指甲变得又长又尖,如同兽爪。而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那不再是人的眼睛!那是两团燃烧的、跳动着的血色火焰!里面没有理智,没有情感,只有最原始、最纯粹的饥饿与暴虐!
看守地牢的百余名士兵,早已被撕成了碎片!我亲眼看见,一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书生,此刻却力大无穷,他双手抓住一名士兵的双腿,狂吼一声,竟……竟将其生生撕成两半!温热的鲜血与内脏,如同瀑布般浇了他一身。他却毫不在意,只是低下头,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啃食着手中那半截还在抽搐的残躯!”
读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胃里一阵翻腾,发出了一声干呕。瑶瑶却毫无反应,她只是死死地盯着信纸,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吸进去。
我强忍着恶心,继续读下去。
“地狱之门,已然大开!这四千三百余名幸存者,已全部化为嗜血食人的怪物!他们力大无穷,刀枪难入,寻常士卒之刀剑砍在他们身上,竟如砍在牛皮之上,只能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而他们的爪牙,却能轻易撕开铁甲,刨开人的胸膛!
他们没有战术,没有阵型,只有疯狂的、毫无理智的杀戮与吞食!整个雍州城,瞬间沦为人间地狱!
我率领的卫队,不过三百人,转瞬之间,便被那数千‘食人魔’组成的血色狂潮所淹没!我看见我的亲兵,被三五个怪物按在地上,胸膛被活活刨开,一颗跳动的心脏被掏出,在几只爪子间被撕扯、分食。我看见援军的将领,被一个怪物咬断了喉咙,鲜血如喷泉般涌出,那怪物仰起头,张开嘴,任由那滚烫的血液灌满它的喉咙,发出满足而愉悦的咕噜声。
血肉横飞,残肢断臂漫天飞舞!人的头颅,如同被踢烂的西瓜,滚得到处都是。肠子,被从肚腹中拖拽出来,挂在屋檐上,如同节日的彩带。整座雍州城,被一层厚厚的、粘稠的血浆所覆盖,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内脏的腐臭味。
皇室的士兵们,那些在战场上身经百战的勇士,在这些不死的怪物面前,彻底崩溃了。他们扔掉刀枪,哭喊着,尖叫着,四散奔逃。但他们跑不过那些怪物。一个又一个士兵被扑倒,被撕碎,被吞食。他们的惨叫,成了这座血肉地狱中最主调的背景音乐。
我被几名忠心的护卫拼死救出,躲入一处地窖。我从地窖的缝隙中向外窥探。我看到那些‘食人魔’在杀光了所有士兵之后,开始……自相残杀。
不,那不是残杀。那是一场……饕餮盛宴。
他们互相撕咬,啃食着同类的血肉,发出满足的咀嚼声。他们甚至将死去的同伴的尸体也拖过来,大快朵颐。整个雍州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血腥的食槽。而这些由人变成的怪物,就是食槽里争食的……猪!”
七
我的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我只是一个麻木的阅读机器,任由那些充满了血腥与疯狂的文字,通过我的眼睛,钻进我的脑髓,将我的理智一点点蚕食。
瑶瑶的情况比我更糟。她的身体开始无意识地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声音。她的眼神,已经彻底涣散。
我应该停下来。我知道:再看下去,我们两个都会疯掉。可是,我的手却不听使唤。它自己翻开了下一页。
“……我于地窖中,躲藏三日。这三日,雍州城之喧嚣,从未停止。白日,是咀嚼与撕扯之声;夜晚,是满足而恐怖之嘶吼。
城中已无活人。唯有我,与这四千三百余名……不,或许更多。我惊恐地发现:那些被怪物咬伤但未死之士兵,在几个时辰之后,竟也会双目变红,化为新的‘食人魔’。这……这是一种瘟疫!一种通过血肉传播的、源自罪孽的瘟疫!
郭公……死了。他率领的数万援军,全军覆没。只有寥寥数名斥候,逃出生天,将这地狱般的消息,带回了长安。
朝廷震动!天子震怒!皇帝以为:此乃妖邪作祟,非人力所能敌。他尽起全国之兵,号称五十万,御驾亲征,欲以雷霆之势,荡平雍州,将所有‘妖魔’尽数焚烧。
大军围城。然:已无城可攻。雍州城墙,早已被那些怪物以蛮力推倒。五十万大军,面对的是四千……不,是数万双目赤红、嗜血若狂的食人魔。
那是一场……我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战争。不,那不是战争。那是一场……屠杀。人类的军队在这些不死的怪物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刀剑无效,弓弩难伤。士兵们组成的方阵,被怪物们轻易地冲撞、撕裂。血肉之躯在利爪獠牙面前,不堪一击。
前排的士兵倒下了,变成了怪物们的食物。后排的士兵看到了,崩溃了,转身就逃。于是,全军溃败。
五十万大军土崩瓦解,变成了一场五十万人的、争相逃命的闹剧。而他们的身后,是数万只追猎的饿狼。这场溃败,从雍州城下,一直蔓延到……京畿。
怪物们,涌出了雍州。它们追逐着溃军的脚步,将瘟疫与死亡,带向了整个天下。它们涌入了长安。我无法想象那座曾经繁华冠绝天下的都城,是如何在旦夕之间,变成第二个雍州的。我只知:我从逃出来的难民口中得知……
天子……驾崩了。不,那不是驾崩。据说:当怪物们冲入皇宫时,皇帝和他满朝的文武百官,正跪在太庙里,向列祖列宗祈祷。
怪物们撞开了大殿的门。皇帝,那个曾经高高在上、主宰亿万人生死的九五之尊,在极度的恐惧中,屎尿齐流,瘫软在地。他最终被一只怪物提了起来,像提着一只鸡。然后,在文武百官惊恐绝望的注视下,皇帝的四肢,被四只怪物分别抓住。它们将他像分一块饼一样,撕开了。
龙袍破碎,血肉分离。帝王的血,洒满了太庙。他的残躯,他的五脏六腑,被上百只怪物疯抢、吞食。连一根骨头,都没有剩下。
一个皇朝,就此覆灭。不是亡于战乱,不是亡于民变。而是亡于一场由我亲手开启的食人狂欢。”
八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最后一页,只剩下几个用血写成的、狂乱的字:“罪孽是我,我即是罪。后世子孙,勿开此匣,勿念此史……”
后面的字,被一大片干涸的、发黑的血迹所覆盖。
我手中的信纸,飘然落地。我的世界,也随之,彻底崩塌。我呆呆地坐在那里,脑海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恐惧、恶心、震惊,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种极致的、深入骨髓的虚无。
历史……是假的。我们所学的一切,我们所知道的一切,不过是后人为了掩盖这段恐怖的真相,而编造出来的谎言。一个曾经无比强盛的皇朝,它的覆灭,不是因为任何史书上记载的宏大原因,而仅仅是因为一座被围困的城市里,人们因为饥饿,而吃掉了自己的同类。
这个看似简单的因,却结出了一个毁灭全国的果。这比任何鬼故事,任何恐怖传说,都荒诞一万倍,也……真实一万倍。
“嗬……嗬……”一阵奇怪的声音,将我从虚无中拉了回来。
我转过头,看向瑶瑶。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但她的身体却在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她的喉咙里,发出着不似人声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然后,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正被一种诡异的、妖艳的血红色,一点点地……侵染。血丝,像蛛网一样,从她的眼角开始蔓延,迅速地覆盖了整个眼白。她的瞳孔在收缩,在颤抖,最后,变成了一点猩红的、燃烧的火焰。
“瑶瑶?”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用那双已经完全变成血红色的眼睛,看向了我。她的嘴角,咧开了一个无比巨大的、僵硬的弧度。
“晚晚……”她的声音变得粗糙沙哑:“我……好饿啊……”
我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睛,看着她嘴角挂着的晶莹涎水,看着她慢慢地、一寸一寸地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全身的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的、令人牙酸的爆响。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林靖轩的诅咒,从来没有结束。“罪”,会遗传。它就潜藏在林氏家族的血脉里,像一个沉睡的恶魔,等待着被唤醒。
而我们今天,亲手打开了关押恶魔的牢笼。瑶瑶……不,已经不能称之为瑶瑶的那个“东西”,正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它的动作僵硬而扭曲,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客厅里,那股淡淡的百合花香,不知何时,已经被一股浓烈的、仿佛从屠宰场飘来的血腥味所取代。我瘫在沙发上,动弹不得。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我只是看着它,看着它离我越来越近。我看着它张开了嘴,露出了变得尖锐的牙齿。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辉煌,车水马龙。没有人知道,在这间温馨雅致的客厅里,一段被历史遗忘了千年的、最深重的罪孽,正缓缓地……张开它的血盆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