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小丫头听话阖着眼,等时间一长,便头一歪入睡过去。
昏暗不明的天色落入灯火之中,只生扑朔。
漾临欲起身打点些事物,霎时一回头,却发现一只瘦小的手,不知如何紧抓着他的衣袖不放。
就像是,抓着湍急河流之中的唯一浮木。
她在睡梦之中,进入了短暂的安稳,好似她还藏身于那片竹林之中。
入夜,她便缩靠在墙角,听着风吹枝叶传来声声萧瑟。
当阿竹醒来的时候,是翌日日上三竿,正处秋季难得的盛阳。由于漾临开小灶的缘故,阿竹不过是睡了一觉,头就不再昏沉,身上也当即退烧了。
她却并不因此而感到欣喜。
她环视一周,发现偌大房间里又是那般空空如也,过去的阴霾一时间又如黑云暴雨迷上眼,顿时,四肢百骸都开始刺骨发寒。
她张开嘴只能发出喑哑的声音,手足无措的掀开被子,光着脚就往下跳,没成想被床单缠住了手脚,这“咣”的一声……脸先着地。
这声响不可谓不清脆,脑瓜子嗡嗡的,她笨拙的捧起脑袋一步三晃从地上爬起。
而就在漾临三两步赶来时,一开门,却发现小丫头红着鼻头,呆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出神。
经过一夜,桌上放置的那盏灯烛早已燃尽,滴滴红芯落在桌上,汇成一滩圆心。
阴沉的房间里,背着光,铜镜中人面颊瘦弱凹陷,皮肤白得发青,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鹿眼望着自己发怔。
在宽大的木质座椅上,她脏兮兮的小脚丫被蜷进衣裳里。她的身上穿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华贵衣裳,原本乱糟枯黄的参差长发,亦不知何时经过修剪,而今变得整齐乖顺。
她的脸上没有惊讶欢喜,衬着这青白的肌肤,反倒像是个鬼娃娃。
身上打扮得愈华贵,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
站在门口,漾临看见她的身躯再一次瑟缩起来,面露惊恐。
“你……不喜欢?”他大步而来,临了面前俯身向她,清俊的面庞上眉间微蹙。
漾临不解,这世间女子,可有不爱梳妆打扮的?
他如墨的长发顺着动作扫在她的面颊上,有些痒痒的,阿竹转头望向他。
漾临的身量太高,即便弯下腰,亦需要阿竹仰视。
她不敢称是,更不敢出声否定。
于是,她就这么抿着唇,一言不发环抱着双膝,将脑袋埋入这身宽大丝滑的华贵衣裳里。
“想来你也不愿回答,那便罢了。”漾临收回目光,随手拉开与她并排的大椅坐上,道,“你若是不喜欢,换了便是,我亦不会吃了你,怕我作甚?”
阿竹靠着墙,漾临望向她,一人背光,一人面光。阿竹悄悄抬起头来,隔着层窗纸,窗外朦胧的光线洒落在他月白的衣衫上,愈发衬着脱俗,清俊无双。
她缩着下巴点了点头,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衣食住行上的都是小事,他便尽量迁就着她,按阿竹的喜好来。
只是漾临这个大男人当真不知,如何才是对她好。
堂堂一代天界上神,如今要面对一个小娃娃,一撸衣袖干起了带娃养孩儿的活……真真是折煞他也。
漾临允诺,一挥扇,将她身上的绫罗绸缎换成了随处可见的粗布制衣。
“是,扇子……!”她像是见着了什么有趣的物什,一手缠住他的发丝,呆板的面庞又似生动了些。
漾临却道:“这可不能让你玩,危险。”
折扇之上的神力认主,若是万一伤了这小丫头,就没谁能笑得出来了。
闻言,阿竹撅着嘴,似懂非懂的点头:“扇子……危险!”
她一板一眼的认下死理。
那副傻乎乎的模样憨态可掬,漾临不禁唇角上扬。他把玩着手中折扇,在她脑袋之上轻碰一下,问道:“除了这扇子,你还有何愿?哪怕是天上日月、夜幕星辰,只要你喜欢、想要,我亦能取来予你。”
在天界,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小的孩子。即便是漾临早年从人间掳走养大的宠猫,也被他强行灌了百年基底……是阿竹远比不得的。
很早之前,漾临也曾与司命交谈一番,二者关系不远不近。
司命在命格簿上大笔一挥,一边写着,嘴上便叹出感慨,道这天下世人一生,无非贪嗔痴三字罢了。
“司命大人倒是看得开?”漾临却展扇取笑一番,“堂堂司命大人,执世间命格之笔,书世人命格生世,亦逃不出这‘贪嗔痴’三字?”
司命知道,漾临这是在取笑自己的名字,对此,司命却只能回以一笑:“既身处三界之中,我亦无法例外。”
司命其名钟欢矣,月下老者所取,望子一生平安喜乐……亦逃不出凡尘最朴实无华的向往。
司命道:“生而劳碌者,向往闲逸生活;好武艺者,生活快意恩仇恣意潇洒;志向高远者,便想着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将自己的意志传承远播;而痴心之人,只愿身旁至亲近之人,许诺日月星辰山河不改。”
这番话,漾临从来没放在心上,可如今一想起,倒也有些意思。
向来清心寡欲的上神,自然拿捏不准这“亲近”的火候……只记得一旁路过的天界女仙听了这番话,笑得花枝乱颤。
可话又说回来,若是依着当年烛翊的性子,即便是身处幼年,也该撒了欢的捣乱一通,才符合她这“万物见愁”的名号罢。
阿竹却闷声不响,好似就等着何时被尘世遗忘。
“想要,什么……?”她努力费劲的想了很久,却终是摇了摇头。
她没有什么想要的。
漾临方要开口,却听得突如其来一阵闷声巨响……从她的肚皮传来。
房间顺势默上一瞬。
阿竹连忙捂住肚子……又捂住脸。
好似是她受了惊吓,求救的目光环视房内一皱,最终又落回漾临身上。
这青白的肌肤刹那红透了,像只煮熟了的虾,白嫩的耳垂都染上浅薄霞色。
一挑眉,漾临颇有几分闲暇的将她望着,直到她耐不住开口求他:“肚,子……饿了。”
“想吃东西?”
阿竹连连点头。
漾临这便慵懒开口:“且记下了,此时所想,这便是你之愿。”
阿竹迟疑一瞬,捂着肚皮又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于是漾临出镇四处张罗,很快便寻来附近有名的糕点小吃满载而归。
这日,她在这房间里见到了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精致食物。
阿竹碎步上前,扯动他的衣袖,惶恐开口:“这,都……”
“都是给你的。”漾临轻笑。
于是,她双眼放光,姿态更比饿虎扑食更甚,抱着食物缩在墙角,活像一只贪食的老鼠。
好好的桌上不坐,非要窝在角落里……不知从哪落下的坏习惯。
“你啊你,绫罗绸缎不要,金银财宝视之惶恐……出息。”漾临捂着额,唇角却是抑不住上扬的笑意。
难得他心生歉意想弥补一番,可这当事人只想果腹。
也是因此,漾临才意识到对阿竹的好,不能停在那些华而不实的外物上,反倒压得她浑身不自在。
要是依着阿竹的性子……
只得吃。
吃进了肚里,才是自己的。
阿竹这般好满足,对漾临而言,倒也算是祸福相依。
她平日里不说话,就爱发呆。
偏偏只有在一日三餐吃饱喝足的时候,整个人从内而外散发出些精神气来。
此时,漾临若开口问些简单的问题,她也乐意附和两句。
小丫头感激他对自己没来由的好,一心将他奉为上主,做什么说什么都低眉顺眼小心翼翼。
“省省这些面上形式。”漾临撑着脑袋,掀开眼皮瞥去,“你并非归属于我,亦或是我的附庸。”
“你是你,我是我。”
这两句话将二人之间撇得干净,阿竹再次陷入恐慌,低着脑袋,反省自己哪有做错的地方。
漾临起身,蹲伏在她的面前,与她视线齐平:“你我从来平等,平日里,只需唤我姓名足矣。”
他道:“直唤我,漾临。”
“漾……临?”她瞠着一双大眼睛,满面无措,只是他说什么,她便照着做。
“嗯,再念一声。”
受着鼓励,她羞怯的用手指搅着衣角,低眉顺眼:“漾临……”
“很好。”漾临满意了,便伸手拍拍她的小脑袋,霎时衣袖拂过她的脸庞,空气中夹带的淡淡气息便尽数钻入她的鼻腔。
清浅疏离,却明明近在咫尺。
她一时发怔。
这日过后,只要漾临出门总会变着法子,为她带来些新鲜的小玩意儿,什么指笛啦、贝壳镶满的拨浪鼓啦、传声的玉佩啦,还有一些零嘴糕点,这总能令她眼前一亮。
因此,阿竹每逢孤寂,也总算有所期盼。
日复一日,阿竹受着滋养,这副瘦竹竿般的身躯,总算起了些圆润。虽还是那般青白肤色,却也比枯骨模样好上太多。
漾临与阿竹之间亦相互熟稔,她也更爱笑了,甚至偶尔还能出其不意的耍些小性子来。
漾临是吃这套的。
“漾临……你是从哪儿,寻来,这么多的东西的……?”房间里,她指着桌上又一些新鲜玩意儿,歪着脑袋挠挠头。
“每逢月初月圆,镇上便吵闹得很。不是过花灯节、祈香节,就是百姓商人相互赶集。”瞧见阿竹满脸写着向往,漾临一挑眉,“可是想去看看?”
漾临从来都要她亲口说出向往,阿竹便大着胆子请求:“我……可以去吗?”
说着,她的声音很小,生怕遭到拒绝。
漾临一声轻笑:“你不是我腰上系挂之物,为何不可?”
恰恰相反,是他求之不得。
于是,漾临当下就带着阿竹上街散步吹风,一路上逛看风景……再大大满足一波口腹之欲!
阿竹的心思都放在何处?明眼人一看便知。
待到了人多的地方,来来往往的行人,开口吆喝的小贩,阿竹抓着漾临衣袖的手便更紧了些,跟在漾临身后,亦步亦趋。
像只附身于活人的鬼娃娃,只敢躲在阴影下。
阿竹自然没有什么坏心眼,只是怕生罢了。
她将漾临的话当了真,在集市上,瞧见扇子都躲着走。
而漾临着白裳、身光华,步履款款,凭借这谪仙之姿,眉眼流转清冷疏离,反倒得来无数姑娘家的回眸青睐。
不过是单单将他望着,就足让姑娘们羞红了一张脸。
每逢此时,阿竹总是不解的。
她扯扯漾临的衣裳,结巴着道:“漾……临,方才……那个,穿花衣裳的姐姐……又在,看你。”
漾临瞥去一眼:“你可介意?”
这可把阿竹问住了。
她该说是……又或不是?
可……什么是介意呢?
她对美丑毫无概念,只道对身旁这人存着个印象,年纪不长她好些,是个慷慨、爱穿白衣裳……又对自己很好的人。
若是换做烛翊评价,大抵会笑得前仰后合,锤着漾临的胸膛,又羡又妒,再满眼是泪的道:“你生得这般祸国殃民的容颜,不是你的错。可日日出去招蜂引蝶,这便是你的不对了!让女子倾心于你,却得不到你,实乃大罪!当罚!当罚!”
可阿竹毕竟不是烛翊,羡妒更是无从谈起。
直到天色渐暗,阿竹逛得累了却不敢支声,眼巴巴望着一个糖人摊由近及远,明明垂涎欲滴却拼命忍住不去回头。
漾临看着她紧抓着自己的衣角,一阵失笑:“可是想要?”
她揉着圆鼓鼓的肚皮,其实一路上已经吃下很多很多的好吃的……还是,不要了吧?
于是阿竹摇摇头。
漾临随即拿扇子敲在她的脑袋上:“心口不一,当罚。”
阿竹捂着脑袋,抬头无辜的将他望着,漾临便启唇笑着道:“这就罚你再吃一串糖人。”
于是拍拍她的肩膀,嘱咐一句不许乱跑,便迈着长腿离开。
趁着此时空档,拐角处,有个对漾临一见倾心的姑娘家,趁漾临去付账的空隙,便跑上前扯着阿竹的衣袖,在她的手中塞了一只新买的糖人用作贿赂。
阿竹心生怯意连连后退,姑娘家却拉着阿竹的手,硬将糖人塞到阿竹手上:“别怕呀,姐姐不是坏人,这糖人,就当是姐姐送你的!”
眼前的姑娘家带着满面笑意,看起来不像坏人。
“糖人,漾临……去买了。”阿竹生涩的开口,低着眉眼不敢看来人。
反倒是姑娘家颇为亲昵的追着阿竹不放,俯着身子道:“好丫头,告诉姐姐。方才那个男子,可是你家哥哥?”
阿竹呆呆的望着手中糖人,又抬头看看热情积极的姐姐……手中的糖人看起来很好吃。
阿竹吞咽了下,便将漾临出卖了出去。
漾临这模样与面前的姑娘家仿佛年纪,既然姑娘家自称姐姐,漾临也理应称得上一声哥哥。
念及此,阿竹点点头。
“那……你们家住何处,可以告诉姐姐吗?”姑娘家循循善诱刨根问底。
阿竹迟疑一瞬,正要指向身后方向,刹那身后风起,只觉眼前一片白袖飞扬,下一瞬,却被漾临带走了。
“把手上的糖人丢掉。”漾临开口道。
阿竹被拖拽着走,下意识反抗。
好好的糖人,丢掉就太可惜了……
“我再说一次,丢掉。”他似是生气了,一字一顿的说。
阿竹犹豫之际,被落在身后的姑娘家又大大方方上前拦住漾临,试图毛遂自荐。
漾临却落得干脆,只冷淡瞥去一眼,道:“我教育自家孩子,可是碍着人了?这与姑娘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