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
清晨醒来,窗外已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细碎的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覆盖了枯枝、屋顶和街道,将一切嘈杂都吸纳入静谧的白之中。
校园里炸开了锅。南方的孩子见到雪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兴奋。课间,几乎所有人都涌到了走廊和操场,伸出手去接那冰凉剔透的六角形,呼出的白气氤氲成团。
林霁也站在走廊边,看着楼下操场上撒欢打雪仗的人群。冷空气吸入肺里,带着干净清冽的味道。他搓了搓有些发僵的手指,呵出一口白气。
一个雪球“啪”地砸在他旁边的窗框上,碎雪溅落在他围巾上,冰得他一哆嗦。
他惊讶地转头。
许沉站在几步开外,手里还捏着一个不成形的雪球,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的、懒洋洋的笑。他没戴围巾,校服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灰色的毛衣领子,鼻尖和耳朵都冻得微微发红。
“傻站着干嘛?”他挑眉,语气带着惯有的挑衅,“下来啊。”
林霁的心跳漏了一拍。楼下喧闹的人群,冰冷的空气,还有许沉那双映着雪光的、亮得惊人的眼睛,交织成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他几乎没怎么犹豫,点了点头。
操场上的混战毫无章法。雪球乱飞,笑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林霁刚开始还有些放不开,很快就被周洲一个结实的雪球砸在背上,冰凉的雪渣顺着领口滑进去,激得他叫出了声。
他也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团起雪球反击。手指很快冻得通红麻木,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
许沉没加入任何一拨,就懒散地靠在篮球架下,偶尔随手扔出几个雪球,精准度惊人,不是砸掉了谁的帽子,就是打断了谁酝酿已久的大招,引来一片笑骂。
他的目光却总若有似无地扫过林霁的方向。
看到林霁被追得狼狈躲闪时,他会极轻地笑一下,然后一个雪球飞过去,精准地帮林霁解围。 看到林霁笨拙地团雪球,冻得手指通红直呵气时,他会皱一下眉,然后状似无意地走过去,把自己刚戴上的、还带着体温的毛线手套扔给他。 “戴着。碍事。”语气依旧不耐烦。
林霁接过那副残留着对方体温和淡淡皂荚味的手套,慢慢套在冻僵的手指上。暖意从指尖一点点蔓延开,直达心底。
混战结束时,每个人都头发湿漉漉,浑身沾满雪沫,气喘吁吁,脸上却都带着灿烂的笑容。
林霁累得直接坐在了雪地上,仰头看着依旧飘着细雪的灰色天空,胸腔里充满了冷冽而清新的空气,还有一种久违的、放纵后的轻松。
旁边雪地一陷,许沉也坐了下来,离他很近。他的头发湿了,几缕黑发贴在额角,呼出的白气一团又一团。
“还行?”他侧过头看林霁,眼睛因为运动而显得格外亮。
“嗯。”林霁点头,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许沉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愣了一下,随即也扯开一个更大的笑容,带着点少年人的肆意和张扬。他抓起一把雪,随意捏着,没说话。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在雪地里,看着周围还在嬉闹的同学,听着雪花飘落的簌簌声。安静的角落里,有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悄悄流淌。
放学时,雪已经停了。地上的积雪不厚,但踩上去咯吱作响。天色灰蒙蒙的,路灯提前亮起,在雪地上投下暖黄色的光晕。
林霁和周洲几人一起走出校门。周洲还在兴奋地计划着周末要去哪里堆雪人。
走到岔路口,周洲他们要去坐公交,林霁家则需穿过后面那条老街。
“霁哥,真不用送你?”周洲问。
“不用,就几步路。”林霁摇摇头。
“那行,走了啊!明天见!”
周洲几人吵吵嚷嚷地跑向公交站。
林霁转身,拐进那条熟悉的老街。这里的路灯更暗一些,行人稀少,两旁的店铺大多关了门,只有积雪反射着微弱的光。
刚走进去没多远,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咯吱,咯吱,踩在雪地上,清晰而规律。
他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身后的脚步声也加快了。
他慢下来。
身后的脚步声也慢下来。
像是一种无声的追逐游戏。
林霁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攥紧了书包带子,手指在许沉那副手套里微微出汗。
走到老街中段,一个更深的巷口时,身后的脚步声忽然逼近。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温热透过手套传来。
林霁浑身一僵,脚步顿住。
许沉拉着他,几步拐进了那条昏暗无人的窄巷。
巷子很窄,仅容两人并肩。两侧是高高的旧墙,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只有巷口一点路灯的余光渗入,勉强照亮脚下被踩脏的积雪和斑驳的墙面。
空气瞬间变得逼仄而安静,只能听到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声,白气在寒冷的空气里交织。
许沉松开了他的手腕,却没有退开。他就站在林霁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运动后的热意和淡淡的雪水味道。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深邃得像夜海,牢牢锁着林霁,里面翻滚着某种压抑已久的、滚烫的情绪。
“跑什么?”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许多,带着点微喘。
林霁的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喉咙,脸颊在寒冷的空气里烧得厉害。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怔怔地看着许沉近在咫尺的眼睛。
“手套,”许沉的视线下滑,落在他戴着的那副明显大了一号的毛线手套上,“暖和么?”
林霁下意识地点点头。
许沉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摘手套,而是握住了他戴着手套的手。隔着厚厚的毛线,包裹住他的手指。
掌心相贴,温度叠加。
林霁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抽回。
许沉握着他的手,拇指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在他手背的毛线上摩挲了一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折磨人的耐心。
巷口偶尔有车辆驶过的声音,遥远而模糊。
窄巷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和雪花从墙头飘落的细微声响。
“林霁。”许沉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声音压得更低,像耳语,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林霁屏住呼吸,看着他。
许沉的目光从他的眼睛,慢慢滑到他被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最后,落在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张开的、颜色很淡的嘴唇上。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暗沉得吓人。
握着林霁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
温热的呼吸越来越近,带着薄荷糖的清凉气息,混合着雪天的冷冽,拂过林霁的脸颊。
林霁的心脏骤然停止,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睫毛因为紧张而剧烈颤抖。
预想中的触碰并没有落下。
在距离只剩毫厘之时,许沉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呼吸灼热地喷在林霁的唇上,带着明显的克制和挣扎。握着林霁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
几秒后,许沉猛地向后退开一步,松开了手,转过了身,背对着林霁。他的肩膀微微起伏,呼吸有些乱,像是在极力平复着什么。
冰冷的空气瞬间重新涌入两人之间。
林霁茫然地睁开眼,看着许沉紧绷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从高空骤然坠落,失重感让他手脚发软。
巷口的光线在他轮廓上镀上一层模糊的光边。
过了好一会儿,许沉才转过身。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只是眼底还有些未散尽的暗涌,耳根红得厉害。
他抬手,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后颈,声音沙哑:“走了。”
说完,他率先迈开步子,朝着巷子另一端走去。脚步很快,没有回头。
林霁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巷口,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靠近和几乎落下的吻,只是一场幻觉。
只有手背上残留的、被他握过的力度,和唇上那灼热呼吸拂过的触感,清晰地提醒着他,那不是梦。
他慢慢地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那里一片冰凉,却又仿佛滚烫如火。
雪花无声地飘落,落在他的发梢、肩头,和他微微颤抖的指尖上。
窄巷寂静,只剩下他一个人剧烈的心跳声,在雪夜里一声声,清晰而孤独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