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结束的那个周末,秋雨终于落了下来,不是夏日骤雨的酣畅淋漓,而是连绵不绝的、带着透骨寒意的冷雨。
林霁从补习班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雨势不大,但细密冰冷,风一吹,伞几乎撑不住。他裹紧了外套,踩着湿漉漉的落叶,快步往公交站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周洲在群里嚎叫,约考后放松,问有没有人去唱K。下面零星几个人响应。
林霁看了一眼,没什么兴趣,正要收起手机,一条私聊消息跳了出来。
许沉:【在哪?】
很简单的两个字。林霁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回复:【刚下课,等车。】
许沉:【位置。】
林霁把定位发了过去。
那边没了回音。雨丝被风吹着,斜斜打在脸上,冰得人一哆嗦。公交车迟迟不来,站台上只有他一个人,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模糊的光晕。
就在他快要被冻僵的时候,一道刺目的车灯划破雨幕,一辆出租车精准地停在了他面前。
后车窗降下,露出许沉没什么表情的脸。他穿着黑色的连帽卫衣,帽子扣在头上,阴影遮住了部分眉眼。
“上车。”他言简意赅。
林霁愣了一下,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车内暖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外面的寒意,也让他镜片上蒙了一层白雾。
“你怎么……”林霁摘下眼镜擦拭,有些疑惑。许沉家离这里并不顺路。
“路过。”许沉看着窗外,侧脸线条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正好看到某个傻子在淋雨。”
司机师傅笑着插话:“哪是路过,小同学在这绕第三圈了嘞!”
许沉:“……”
林霁擦眼镜的动作顿住了,看向许沉。许沉依旧看着窗外,耳根却似乎微微泛红,语气硬邦邦地怼司机:“开你的车。话多。”
司机哈哈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车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只有雨刮器规律摇摆的声音,和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鸣。
林霁重新戴上眼镜,世界变得清晰。他偷偷瞟了一眼旁边的许沉。他靠着车窗,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到紧抿的嘴唇和下颌线。
“考得怎么样?”许沉忽然开口,声音闷在帽子里。
“还……还行。”林霁斟酌着用词,“物理最后大题有点难。”
“嗯。”许沉应了一声,像是早就知道,“引力势能那个积分,边界条件设错了。”
林霁一怔:“你怎么知道?”
许沉终于转过头,帽檐下的眼睛瞥了他一眼:“猜的。”
林霁:“……”他想起考试时,自己最后确实在那一步犹豫了很久。
“那你呢?”他问。
“就那样。”许沉语气没什么起伏,重新看向窗外,“老样子。”
那就是不太好了。林霁心里微微沉了一下。许沉的理科很强,但语文和英语一直是短板。
“其实……英语阅读有些技巧……”林霁犹豫着开口,想分享一点自己的心得。
“不说这个。”许沉打断他,似乎不想多谈考试,“烦。”
车内又安静下来。气氛有点沉闷。
出租车穿过雨夜的城市,霓虹灯在水汽中晕染开模糊的光团。林霁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忽然觉得有点不真实。他和许沉,竟然就这样单独坐在一辆车里。
在一个下着冷雨的夜晚。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许沉忽然动了一下,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过来。
“喏。”
林霁低头一看,又是一颗薄荷糖。这次是蓝色的包装纸。
他接过糖,指尖碰到许沉的手心,温热干燥。
“最后一颗了。”许沉说,语气像是随口一提,“下次不知道还有没有。”
林霁捏着那颗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他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清凉的甜味蔓延开,带着一丝微弱的苦涩。
“谢谢。”他小声说。
许沉没应声,只是看着窗外闪烁的红灯。
绿灯亮起,车子重新启动。
过了一会儿,许沉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冷吗?”
车里有暖气,其实不冷。但林霁还是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有点。”
许沉侧过头,目光落在他微微发红的手指上,看了几秒。然后,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林霁的手腕。
他的手掌很大,温热干燥,完全包裹住了林霁冰凉的手腕皮肤。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林霁整个人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手腕被握住的那一小片皮肤上,滚烫,灼热。
许沉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看着前方,仿佛只是随手检查一下他冷不冷。但他的指尖,却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在林霁的腕骨上摩挲了一下。
像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又像是一种隐秘的试探。
林霁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许沉握着他的手腕,停留了大概五六秒。时间长得像一个世纪,又短得像一瞬间。
然后,他像是确认完毕,极其自然地松开了手,语气平淡:“手这么冰。暖气开大点。”
他对司机说。
司机应了一声,调高了空调温度。
许沉收回手,插回自己卫衣口袋,重新靠回车窗,仿佛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触碰从未发生过。
只有林霁还僵在原地,手腕上那滚烫的触感和那一下极轻的摩挓,像烙印一样清晰。血液轰隆隆地冲上头顶,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窗外,心脏跳得又乱又急。
车子里的空气仿佛变得稀薄而粘稠。雨点敲打车顶的声音,空调的嗡鸣,甚至身边人的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
许沉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他。
直到出租车停在林霁家小区门口。
“到了。”司机说。
林霁如梦初醒,慌忙去掏钱包。
“付过了。”许沉开口,依旧看着窗外。
林霁动作一顿:“……多少钱?我给你。”
“不用。”许沉语气硬邦邦的,“快下去。”
林霁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谢谢……那我走了。”
他推开车门,冷风和雨水瞬间灌了进来。
“喂。”许沉忽然叫住他。
林霁回头。
许沉还是没看他,只是从车窗里递出来一把黑色的折叠伞。
“拿着。”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有些模糊,“别又淋病了。”
林霁接过伞,指尖再次碰到他温热的手指。
“明天……”许沉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终于转过头,帽檐下的眼睛看向他,目光深得像潭,“……图书馆?”
林霁的心脏猛地一跳,攥紧了手里的伞柄。
“嗯。”他重重点头。
许沉像是松了口气,极快地笑了一下,很短促,几乎看不见。
“走了。”他升上车窗,对司机报了另一个地址。
出租车尾灯在雨幕中划出两道红色的光带,很快消失不见。
林霁独自站在小区门口,撑着那把黑色的伞。伞很大,将他完全笼罩,隔绝了冰冷的雨丝。
他抬起另一只手,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紧紧握过的温度和触感。
空气里,似乎还萦绕着车内暖气混合着许沉身上淡淡的味道。
他慢慢地、慢慢地走回家。雨夜寂静,只有脚步声和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
走到楼下,他收起伞,却发现伞柄上似乎贴着什么东西。
他凑近路灯一看。
是一张极小的、裁剪过的便利贴。上面是许沉那手熟悉的、略显潦草的字迹:
【暖手宝记得充电。】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林霁看着那张小小的纸条,又想起车上那个突如其来的、滚烫的握手,和那句含糊的“下次不知道还有没有”。
心里那点因为考试而产生的沉闷和不确定,忽然就被这场雨,和这把伞,以及这张小小的纸条,悄然冲刷干净了。
他握着伞和纸条,站在楼道口,忍不住低下头,极轻地笑了一下。
雨还在下。夜凉如水。
但他却觉得,这个秋天,好像也没有那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