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窗外的梧桐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桠,像一幅疏淡的水墨画。教室里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偶尔能听到冷风刮过玻璃的呜呜声。
期中考的压力像一层无形的阴云,笼罩在每个学生头顶。课间少了追逐打闹,多了埋头苦读和低声讨论。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风油精和纸张油墨混合的、属于备考期的特殊气味。
林霁和许沉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小动作”也似乎按下了暂停键。薄荷糖不再频繁出现,纸条也消失了。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各自埋首于书山题海,偶尔在发卷子或交作业时目光短暂交汇,又迅速分开,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细微的涟漪。
但有些东西,在沉默的表象下,反而酝酿得更加汹涌。
林霁发现,自己刷题时走神的频率越来越高。笔尖悬在纸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前方那个伏案的背影。许沉学习时很安静,背脊挺直,只有握着笔的手指偶尔快速移动。有时他会无意识地蹙眉,用笔尾轻轻敲击太阳穴;有时解出一道难题,他会极轻地舒一口气,向后靠向椅背,脖颈拉出流畅的线条。
这些细微的习惯,像无声的电影画面,一帧帧刻进林霁脑海里。他甚至能通过许沉肩膀绷紧的弧度,判断出他正被哪一科的难题困扰。
有一次晚自习,林霁正对着一道物理竞赛题绞尽脑汁,思路卡在一个关键的受力分析上,迟迟无法突破。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下意识地抬眼。
正好对上许沉看过来的目光。
不知道他已经看了多久。他的眼神很专注,带着一种沉静的思索,不像平时那样懒散或带着戏谑。见林霁抬头,他并没有立刻移开视线,而是极轻地、几不可察地,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林霁摊在桌上的草稿纸某处。
林霁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画了又擦、凌乱不堪的受力分析图。
在那个他反复纠结、认为摩擦力方向画错了的地方,许沉的目光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林霁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点醒了一般,立刻拿起橡皮擦掉原有的箭头,重新画了一个方向。
思路瞬间畅通。
他惊讶地抬起头,看向许沉。
许沉已经收回了目光,重新低下头看自己的书,仿佛刚才那个无声的提示只是林霁的错觉。只有他嘴角那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泄露了一丝痕迹。
那天之后,这种无声的“交流”变得频繁起来。
有时是林霁遇到卡壳的英语长难句,蹙眉反复阅读时,会收到许沉推过来的、写着一个关键介词用法的小纸片,没有署名,字迹潦草。 有时是许沉在数学卷子上某个选择题犹豫不决,笔尖在两个选项间徘徊时,林霁会假装起身扔垃圾,经过他桌旁时,指尖极轻地、快速地敲击一下正确答案对应的桌角。 更多的时候,是两人在题海苦战中偶尔抬眼的视线碰撞。不需要言语,一个眼神就能传递“这道题好难”的抱怨,或者“我解出来了”的微小得意。
这种默契像地下暗流,在压抑紧张的备考期里,成了两人之间独一无二的秘密通道和无声的慰藉。
期中考前一天,周五。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却没什么人立刻离开。大家似乎都想抓住最后一点时间多复习一会儿。
林霁收拾好书包,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阴沉得厉害,灰黑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预示着又一场秋雨。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图书馆再待一会儿。刚站起身,旁边过道的光线一暗。
许沉站在他桌旁,单肩挎着书包,手里捏着一本皱巴巴的物理笔记。
“喂,”他开口,声音有些干,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最后那道大题,引力势能那步,怎么导的?笔记看不清了。”
林霁愣了一下。那道题是上周讲的,以许沉的记忆力,不应该忘了。
他接过那本笔记,翻开。果然在相关页面看到了潦草的笔迹和几个墨点,确实有点乱。
“这里,”林霁拿出自己的笔,在草稿纸空白处清晰地把推导过程写了一遍,“先用积分定义式,然后代入万有引力公式,变换上下限……”
他讲得很仔细。许沉就站在他旁边,微微倾身看着,听得异常专注。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林霁能闻到他校服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和一丝极细微的、属于许沉自身的干净气息。
周围是同学们收拾书包、讨论题目的嘈杂声。但他们这个小角落却像是被隔绝开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彼此轻缓的呼吸。
讲完了。林霁抬起头:“懂了吗?”
许沉的目光却还落在草稿纸上,像是还在消化。几秒后,他才“嗯”了一声,直起身。视线从草稿纸移到林霁脸上,停顿了一秒。
“谢了。”他说,声音有点低。然后拿起那本笔记,塞回书包,动作似乎有点匆忙。
“明天……”林霁下意识开口,又顿住。明天就考试了。
许沉看向他,眼神深黑:“怎么?”
“加油。”林霁最终只挤出这两个字。
许沉盯着他看了两秒,嘴角似乎弯了一下,极快,像错觉。“你也是。”
说完,他转身朝教室后门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林霁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也空了一下。他慢慢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刚才写推导过程的草稿纸。
纸上还残留着两人刚才一起低头看题时的温度。
他在图书馆一直待到闭馆铃声响起。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透了,雨还没下,但风很大,吹得窗户呜呜作响。
收拾好东西走出图书馆,冷风立刻扑面而来,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林霁裹紧了外套,把脸埋进围巾里,快步走向公交站。
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晚班车还要等很久。
风越来越大,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林霁冻得有些发抖,不停地跺着脚。
就在这时,一辆熟悉的黑色自行车“吱呀”一声,猛地刹停在他面前。车轮卷起的尘土和落叶扑了他一身。
林霁呛得咳嗽了两声,茫然抬头。
许沉单脚支地,跨坐在自行车上。他没穿校服,套着一件黑色的冲锋衣,拉链拉到顶,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在路灯下亮得惊人。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额角还有细密的汗珠,像是骑得很快。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林霁惊讶地问。他家和自己根本不是同一个方向。
许沉没回答,只是从冲锋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他。
是一个暖手宝。粉蓝色的,毛绒绒的兔子形状,看起来甚至有点幼稚。此刻正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量。
“拿着。”许沉的声音隔着衣领,有些闷,“刚在小卖部买的,电量足,能撑到你到家。”
林霁怔怔地看着那个与他气质极度违和的、毛绒绒的暖手宝,又看看许沉被风吹得发红的耳朵,心脏像是被那只温暖的兔子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不用……”他下意识拒绝,“我马上车就……”
“让你拿就拿。”许沉不耐烦地打断他,直接把暖手宝塞进他手里,动作有些粗鲁,指尖却不可避免地碰到他冰凉的皮肤,两人都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
暖手宝滚烫的温度瞬间包裹住林霁冻僵的手指,暖意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谢……谢谢。”林霁抱紧那个兔子暖手宝,声音有点哑。
许沉“嗯”了一声,别开视线,看着空荡荡的马路:“车还没来?”
“可能还得一会儿。”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只有风声呼啸而过。
许沉跨在自行车上,没有要走的意思。林霁抱着暖手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却又并不让人难受。
过了一会儿,许沉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复习得怎么样?”
“还……还行。”林霁老实回答,“就是政治还有点没底。”
“那玩意,背就完了。”许沉语气不屑,但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重点看第三第四单元,老师上次划的。”
“嗯。”林霁点点头。他知道。
又一阵冷风吹过,林霁下意识地把脸往围巾里缩了缩。
许沉看着他,忽然抬手,把自己冲锋衣的帽子扣上了。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线条清晰的下颌。
“我走了。”他说,声音藏在帽子里,听不太清。
“路上小心。”林霁说。
许沉蹬了一下脚踏板,自行车向前滑去。骑出去几米远,他又猛地捏住刹车,停下来,单脚支地,回过头。
帽檐下,他的目光沉沉地看过来。
“林霁。”
“啊?”
“明天……”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斟酌用词,“别紧张。”
说完,不等林霁反应,他便用力一蹬脚踏板,黑色的身影迅速融入夜色和寒风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林独自站在空旷的站台上,怀里抱着那个毛绒绒的、持续散发着热量的暖手宝。
远处,公交车的灯光终于缓缓驶来。
他却觉得,好像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