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长假第一天,林霁醒得格外早。天光才刚透过窗帘缝隙,他就睁开了眼,心脏跳得比闹钟还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几次,最终还是爬起来,坐到书桌前,摊开作业本。笔尖在纸上划拉,却一个字也写不进去。脑子里反复盘旋着昨天储物柜前的对话,和那个沉甸甸的目镜盒子。
盒子此刻就放在书桌一角,深蓝色的拉菲草簇拥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诱惑。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屏幕干干净净。许沉没有发消息来。
也许他还没起?或者……忘了?
各种猜测又开始冒头。林霁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始攻克那份厚厚的物理卷子。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缓慢流逝。直到窗外阳光变得刺眼,手机才终于“嗡”地震动了一下。
林霁几乎是秒速抓过手机。
不是许沉。是班级群里关于假期作业的讨论。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瞬间将他淹没。他泄气地扔下笔,把脸埋进臂弯里。
就在他几乎要认定自己被放了鸽子的时候,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短信提示音。
来自许沉。
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一个地址,和昨天一样。后面跟了个时间:【下午三点。】
后面又补了一条:【带作业。】
扑通、扑通。心脏重新开始狂跳,比刚才更快。林霁盯着那两条短信,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确认不是幻觉。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扑了扑脸。镜子里的人脸颊泛红,眼睛亮得惊人。
下午两点半,林霁已经站在公交站牌下。他背着书包,里面塞满了作业,以及那个用软布仔细包好的目镜。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按照短信上的地址,换乘了一次公交,又走了大概十分钟,他站在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居民小区门口。楼是红砖的,不高,阳台外晾着各色衣物,充满了生活气息。
这和他想象中许沉会住的地方不太一样。他以为会是更……更现代化的小区。
他深吸一口气,找到对应的楼号,按下门铃。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对讲机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然后是许沉有些失真的、懒洋洋的声音:“谁?”
“是我。”林霁的声音有点发紧。
“上来吧。四楼,左边。”
咔哒一声,单元门开了。
楼道里有些昏暗,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味道。林霁一步一步爬上四楼,心跳随着台阶一步步升高。
左边那扇深绿色的防盗门虚掩着。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不算大的客厅,收拾得还算整洁,但看得出有些年头。沙发上的盖巾洗得发白,木质家具边缘有些磨损。阳光从阳台方向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许沉正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板上,面前摊着一堆拆开的零件和工具。他穿着宽松的居家T恤和运动短裤,头发有些乱,额角沾着一点不知道什么的油污。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看到林霁,他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像是有点不自在,抬手蹭了一下额角的污渍,反而蹭得更花了。
“来了?”他站起身,语气努力装得平常,“进来吧,不用换鞋。”
林霁有些拘谨地走进来,关上门。目光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四周。墙上挂着几张风景画,柜子上摆着几个奖杯,看起来像是篮球赛的。没有看到其他家庭成员的照片。
“你……一个人在家?”林霁小声问。
“嗯。”许沉弯腰收拾着地上的零件,侧脸看不出什么情绪,“他们出差了。”
原来是这样。林霁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这就是……望远镜?”他的注意力被地上那堆零件吸引。一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三脚架,一个长长的镜筒,还有一些复杂的调节旋钮。
“嗯。老家伙了,有点难搞。”许沉皱着眉,拿起一个螺丝刀,试图拧紧某个部位,“轴承有点松,光轴也得调。”
他摆弄得很专注,眉头微蹙,手指沾着黑色的机油,动作却异常熟练,带着一种不同于平时懒散的认真。
林霁蹲下身,把书包放在一边,好奇地看着:“我能做点什么吗?”
许沉抬头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螺丝刀递给他:“扶着这儿。别动。”
林霁小心翼翼地扶住冰冷的镜筒。许沉低下头,凑得很近,专注地拧着螺丝。他的呼吸轻轻拂过林霁的手背,带来细微的痒意。
两人头挨着头,挤在客厅那一小片阳光里,周围散落着冰冷的金属零件。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阳光的味道。
偶尔许沉需要什么工具,林霁就递给他。配合居然很默契。
“你好像……很懂这个?”林霁忍不住问。
许沉动作没停,含糊地应了一声:“以前……跟我哥瞎琢磨过。”
调了将近一个小时,许沉才直起腰,松了口气:“应该差不多了。”他抹了把额头的汗,结果把手上的油污也抹了上去,变成了一只花猫。
林霁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
许沉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走到玄关的镜子前照了照,自己也笑了。他扯过几张纸巾胡乱擦了擦脸:“走吧,搬阳台去。”
阳台不大,但视野还算开阔。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望远镜的主体已经被许沉提前搬了出来。
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调好的镜筒安装到三脚架上。许沉负责校准,林霁就按照他的指示,扶着镜筒,或者递上目镜。
当最后一步完成,那个看起来颇为专业的天文望远镜稳稳地立在阳台中央时,两人都松了口气,相视一笑。一种共同完成某项任务的成就感在空气中弥漫。
“试试?”许沉挑眉,带着点炫耀的意味。
林霁迫不及待地拿出自己带来的那个目镜,小心地安装上去。然后按照许沉教的,眯起一只眼,凑近目镜。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光晕。他笨拙地调节着焦距旋钮。
“慢点……对,往左一点……”许沉在旁边指导,声音很近。
模糊的色块渐渐清晰,凝聚成远处建筑物清晰的窗户和晾晒的衣物。
“看到了!”林霁有些兴奋。
“白天的,有什么好看。”许沉语气不屑,眼里却带着笑,“等晚上。”
一下午的时间过得飞快。他们并排坐在阳台的地垫上,中间隔着那个沉默的望远镜。摊开的作业本放在腿上,却都没怎么写。
大部分时间,是许沉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这个望远镜以前和他哥怎么偷偷用它看对面楼的电视,说篮球队训练的糗事,说哪个老师讲课最爱吐唾沫星子。
林霁安静地听着,偶尔被逗笑。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空气里有洗衣粉的清香和身边人身上淡淡的汗味。
很放松。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和另一个人单独相处的放松。
傍晚,许沉从冰箱里翻出两盒泡面,加了火腿肠和鸡蛋,煮了当晚餐。两人就趴在客厅的茶几上吃,吸溜吸溜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不好吃。”许沉皱着眉评价,“明天点外卖。”
林霁却觉得很好吃。可能是饿了的缘故。
天黑下来后,阳台变成了最佳的观星点。城市光污染严重,看不到太多星星,但最亮的那几颗还是清晰可见。
许沉仔细地调整着望远镜的角度,对准了夜空中最亮的那一颗。
“应该是木星。”他低声说,示意林霁过来看。
林霁凑近目镜。视野里,一个清晰的、带着淡淡条纹的乳黄色球体悬浮在深邃的黑色背景中,周围围绕着四颗针尖大小、排列整齐的小光点。
是木星和它的伽利略卫星。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感动瞬间攫住了他。那么遥远的天体,此刻仿佛近在咫尺。
“看到了吗?”许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低,带着温热的气息。
“嗯。”林霁的声音有些发颤,“很清晰。”
“给我看看。”许沉凑过来。
林霁下意识想让开位置,许沉却就着他的手,微微调整了一下焦距。两人的手不可避免地叠在一起。许沉的手心温热,带着一点粗糙的茧,稳稳地覆在他的手背上。
林霁的身体瞬间僵住,呼吸一滞。
许沉似乎也顿了一下,但没有立刻松开。他就着这个姿势,低头看着目镜,呼吸轻轻拂过林霁的耳廓。
“嗯,还行。”他评价道,声音有些沙哑。然后才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松开了手。
手背上残留的温热触感却久久不散。林霁的心脏在黑暗里砰砰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之后的时间,变得有些微妙。他们轮流看着星星,讨论着哪个是土星(可惜角度不对,看不到环),哪个可能是火星。但每一次不经意的靠近,每一次手指的轻微触碰,都像是在平静湖面投下石子,漾开无声的涟漪。
夜渐深,气温降了下来。
林霁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许沉看了他一眼,起身走进屋里,拿了一件自己的薄外套出来,扔给他。
“穿上。别感冒了。”
外套上带着许沉身上那股干净的味道。林霁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了。宽大的外套裹在身上,残留着对方的体温,驱散了夜间的凉意,也让他脸颊微微发烫。
“几点了?”许沉问。
林霁拿出手机:“快十点了。”他顿了顿,“我……该回去了。”
“嗯。”许沉应了一声,没说什么挽留的话。他开始动手拆卸望远镜,“目镜你带回去。主体太重,先放我这。”
两人沉默地收拾好东西。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沉闷。
走到门口,林霁换好鞋,低声道:“今天……谢谢。”
“谢什么。”许沉靠在门框上,表情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太清,“作业都没写几页。”
“看到了木星。”林霁小声说。
许沉像是笑了一下:“下次……等天气更好点,带你去郊外看。那里星星多。”
下次。林霁的心轻轻一跳。
“嗯。”他点点头。
“走吧。”许沉拉开防盗门,“送你到小区门口。”
夜风带着凉意。两人并肩走在安静的小区里,路灯将影子拉得很长。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清晰可闻。
快到小区门口时,许沉忽然停下脚步。
“林霁。”
林霁转过头看他。
许沉从裤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他手里。是一颗独立包装的薄荷糖,和昨天那颗一样。
“路上吃。”他的语气随意,目光却看着林霁,“到家……发个消息。”
手心握着那颗微凉的糖,林霁的心脏像是被温水浸泡着。
“好。”
公交车很快来了。林霁上了车,投了币,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子发动,缓缓驶离站台。
他透过车窗,看到许沉还站在小区门口的路灯下,双手插在裤袋里,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直到车子拐过弯,再也看不见。
林霁收回目光,摊开手心,看着那颗绿色的薄荷糖。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将糖放进嘴里。
清凉的甜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里那个唯一的、设置了特殊铃声的名字。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许久,打下了两个字。
【到了。】
几乎是在发送成功的下一秒,手机就震动了一下。
回复很快,只有一个字。
【嗯。】
林霁看着那个简单的“嗯”字,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窗外的城市夜景飞速后退,霓虹闪烁。
他低下头,把额头顶在冰凉的玻璃窗上,感受着嘴里那颗糖一点点融化开的甜味。
像星光落进了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