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味。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湿漉漉的校园小径上。许沉的伞依旧倾向林霁这边,自己的半边肩膀被飘散的雨丝打湿,深了颜色。
一路无话。直到校门口。
许沉收起伞,水珠溅落。他侧头看了林霁一眼,眼神很快,像掠过水面的飞鸟,没什么内容。
“走了。”他说。依旧是这两个字,然后转身,汇入放学的人流,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林霁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又胀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耳廓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一丝微凉的、转瞬即逝的触感。
第二天,林霁起晚了,几乎是踩着早读铃冲进教室。周洲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样子,挤眉弄眼:“霁哥,昨晚做贼去了?黑眼圈快掉地上了。”
林霁没理他,放下书包,目光下意识瞟向右前方。
许沉的座位空着。
一整个早读,那个座位都是空的。林霁的心也像空了一块,书本上的字一个都看不进去。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怎么了?生病了?还是……因为昨天?
直到第一节课上课铃响,许沉才从前门晃进来。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倦色,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他安静地走到自己座位坐下,不像平时那样懒散地瘫着,而是微微靠着墙,显得有些安静。
数学老师正在讲台上讲解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林霁注意到,许沉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偶尔会轻轻蹙一下眉,手指无意识地按着腹部。
他不舒服?林霁的心悄悄揪紧了。
课间,许沉没有像往常一样出去透气,而是依旧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有几个男生过去找他说话,他也只是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应付了几句。
林霁攥了攥手指,站起身,去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接水。他接满自己的杯子,犹豫了一下,又拿出一个一次性纸杯,接了满满一杯温热的水。
他端着两杯水往回走,心跳得厉害。经过许沉座位时,他的脚步慢了下来。许沉依旧闭着眼,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林霁的手指微微发抖。他飞快地、尽可能自然地将那杯温水放在许沉桌角,然后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回到自己座位,拿起课本假装看书,眼角的余光却紧紧盯着那边。
许沉似乎察觉到了,睁开眼,看着桌角那杯莫名出现的水,愣了一下。他的目光抬起,带着一丝询问,扫过周围。
林霁立刻低下头,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他看见许沉的视线,在他这个方向停顿了几秒。
然后,他看见许沉伸出手,握住了那杯水。指尖在杯壁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感受了一下温度。然后,他低下头,就着纸杯,很小口地喝了一点。
温水似乎让他舒服了一些,他轻轻吁了口气,重新靠回墙上,握着那杯水,没有放下。
林霁悄悄松了一口气,心底泛起一丝微小的、雀跃的涟漪。他注意到了,他喝了。
这是一种无声的接纳。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林霁正埋头做题,一个纸团从右前方飞过来,精准地落在他的草稿纸旁边。
他的笔尖一顿,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抬起头,许沉并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看书的姿势,仿佛那个纸团与他无关。
林霁的手指有些发颤,慢慢打开纸团。
上面只有两个字,是许沉那手略显潦草却很有风骨的字:
【谢了。】
后面跟了一个很小的、墨点滴落般的点。
林霁盯着那两个字和那个点,看了很久。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抚平,夹进了自己最常用的那本笔记本的扉页里。
放学时,许沉的状态似乎好了一些。他站起身收拾书包,动作恢复了往常的懒散。经过林霁桌旁时,他的脚步没有停留。
但林霁看见,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在自已桌角叩了一下。
很轻的一声嗒。
像某种心照不宣的暗号。
林霁的心,随着那一声轻响,轻轻颤动了一下。
之后几天,那种隐秘的共振仍在继续。不再局限于作业本和纸条。有时是在拥挤的走廊,许沉会在他身后极近的地方,声音很低地提醒一句“鞋带散了”;有时是在食堂排队,他会不动声色地替他挡开后面挤过来的人;有时林霁只是在看窗外,一回头,就会发现许沉的目光刚刚从他这边自然无比地移开。
这种无处不在的、细微的关注,像一张温柔的网,将林霁密密地包裹起来。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惊慌失措,反而开始小心翼翼地收集这些瞬间,像吝啬的守财奴收集金币。
他甚至开始尝试着,给出一些笨拙的回应。
他会把许沉爱喝的那个牌子的矿泉水,默默放一瓶在他打完球后的书包旁边。 他会“不小心”多带一份早点,在周洲嚷嚷着饿死鬼投胎时,顺手递给旁边看似没睡醒的许沉。 他会在许沉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时,看似无意地将写有答案的草稿纸,往桌子边缘推过去一点点。
每一次,许沉都会接受。有时是一个短暂的眼神交汇,有时是嘴角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有时是第二天他桌肚里多出来的一颗包装精致的水果糖。
他们像两个在雷区跳舞的人,默契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引起爆炸的直白言语,只用最细微的动作和眼神,完成着一场无人知晓的、惊心动魄的对话。
周五,年级组织去看一场文艺汇演。礼堂里人头攒动,灯光昏暗。班级的位置按顺序排,林霁和许沉之间,隔了整整五个人。
演出开始,歌舞喧天,光影变幻。林霁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舞台上。他能感觉到,许沉就在那个方向。隔着人群,隔着喧嚣,像一个无声的磁场,吸引着他全部的注意力。
中场休息时,灯光亮起,人群开始骚动。林霁起身想去洗手间,通道里挤满了人。他艰难地随着人流移动,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腕被轻轻握住。
温热干燥的触感,一触即分。
他猛地回头。
许沉不知何时挤到了他身后,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看着前方拥挤的人群,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人潮推挤下的无意触碰。
但他的指尖残留的力度和温度,却清晰地印在林霁的皮肤上。
林霁的心跳骤然失序。
许沉的声音很低,几乎贴着他的耳廓擦过,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跟着我。”
说完,他便自然地往前走去,用肩膀和手臂,巧妙地在前方拥挤的人群中分出一条细微的缝隙。
林霁像被蛊惑了一般,跟在他身后。周围是喧闹的人声和晃动的光影,可他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前方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上,集中在那片刚刚被短暂握过的手腕皮肤上。
许沉将他一路带到了相对空旷的洗手间走廊。
“到了。”许沉停下脚步,转过身,语气平常。
灯光下,他的眼神清澈,看不出任何异常,仿佛刚才那句低语和那个短暂的牵手,只是林霁的又一个幻觉。
“谢……谢谢。”林霁的声音有些干涩。
许沉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转身走向旁边的男洗手间。
林霁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门口,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腕。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紧紧一握的感觉,短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演出结束后,人群如潮水般涌出礼堂。林霁和周洲随着人流往外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次第亮起。
走到岔路口,周洲忽然捅了捅林霁的胳膊:“欸,霁哥,你看那边。”
林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不远处路灯的光晕下,许沉正和一个女生站在一起。女生长得很好看,是隔壁班的文艺委员,正笑着和许沉说着什么,脸颊微红。许沉懒散地靠着灯柱,手里玩着打火机(并没有点燃),偶尔点一下头,嘴角似乎也带着点惯有的、若有似无的笑意。
林霁的脚步顿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酸又涩。刚才在礼堂里所有隐秘的悸动和欣喜,瞬间冷却,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周洲还在旁边啧啧有声:“可以啊许沉……诶,霁哥?你去哪儿?”
林霁猛地转过身,声音硬邦邦的:“突然想起作业没拿,回教室一趟。”
他不等周洲反应,低着头,快步朝着与那盏路灯相反的方向走去。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他却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原来那种特别的对待,并不是独一份。
原来许沉对谁,都可以那样笑。
原来那些心照不宣的瞬间,那些细微的共振,可能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过度解读。
他跑回空无一人的教室,砰地一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气。黑暗里,只有窗外路灯微弱的光透进来,勾勒出桌椅模糊的轮廓。
他滑坐到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
手腕上,那被短暂握过的感觉,此刻变得清晰而讽刺。
不知道过了多久,教室门忽然被轻轻敲响了。
叩。叩叩。
节奏很熟悉。
林霁猛地抬起头,心脏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门外,安静了几秒。然后,一张折叠的纸条,从门缝底下,慢慢地、慢慢地塞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