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待”。
这两个字如同烙印,深深烙在沈青釉的心头。在接下来看似平静无波的日子里,这两个字成了她行为的唯一准则。
她表现得比以往更加低调,甚至可以说是畏缩。每日请安,她总是缩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皇后或高位妃嫔问话,她也只是怯生生地简单应答,仿佛被小禄子的死彻底吓破了胆。面对薛贵妃偶尔投来的、带着审视和嘲弄的目光,她更是将头垂得更低,身体微微发抖,完美扮演着一个受惊过度的可怜虫。
永和宫偏殿仿佛成了她的茧。她甚少外出,多数时间只是待在殿内,对着那株半枯的海棠发呆,或者漫无目的地翻阅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书杂记。云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变着法地想哄她开心,宽慰她那只是意外,但沈青釉只是勉强笑笑,眼底的郁色却挥之不去。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看似颓废蛰伏的外表下,心智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淬炼。
她在消化萧绝带给她的巨大冲击,在适应这弥漫着血腥味的合作模式,更在反复咀嚼他之前透露的关于沈家案件的零星信息。
“知道沈大人生性耿介,不屑与漕帮蝇营狗苟。”
“知道那批消失的官银,从头到尾就是个精心设计的局。”
“知道所谓的‘罪证’,漏洞百出,却无人敢深究……”
“盯着那笔银子,想要那批人死的,从来就不止一方。”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尘封的真相之门。父亲沈晏,时任漕运巡察使,为人刚正,得罪人是必然的。官银……漕帮……局……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碎片。光凭萧绝几句话和她的模糊记忆,远远不够。
等待,不是枯等。安分,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做。
她开始有意识地整理入宫以来零星听到的、关于前朝的议论,尤其是涉及漕运、户部、以及几年前那场震惊朝野的官银失窃案的相关信息。这些信息散乱如碎沙,来自宫女太监的窃窃私语、妃嫔们偶尔流露的不屑谈论、甚至是她去藏书阁偶尔翻到的旧年文书边角料。
她不敢记录,只能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将所有这些碎片一点点收集、归类、存储在脑海里,试图拼凑出一点模糊的轮廓。
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同盲人摸象。但她乐此不疲,这是目前她唯一能主动为自己做的事情,是她在这绝望困境中保持清醒和主动性的方式。
同时,她也在暗中观察。观察后宫的人事变动,观察哪些太监宫女与哪些衙门联系密切,观察萧绝——尽管能见到他的机会寥寥无几,且每次他都完美地扮演着那个低调谨慎的管事太监。
她发现,自从小禄子事件后,西六宫废苑附近明面上的守卫似乎松懈了(或许是觉得晦气,或许是被敲打过了),但暗地里的视线,似乎并未完全撤离。有一次,她甚至隐约看到一个有些眼生的太监,在远远眺望废苑方向,那神态绝非普通的洒扫宫人。
萧绝的清除行动,似乎并未完全震慑住所有窥探者。这让她更加确信,那废苑之下藏着的秘密,牵扯甚大。
时间就在这种外松内紧的诡异氛围中又过去了七八日。
这日午后,沈青釉正心不在焉地对着窗外出神,云禾端着一盘新摘的桂花进来,脸上带着些许轻快:“小主,您闻闻,今年桂花开得真好,香得很。内务府刚派人送了些来,让各宫主子簪戴熏香呢。”
沈青釉漫应了一声,目光掠过那金黄馥郁的花朵,忽然,她眼神微微一凝。
在那盛放桂花的浅口琉璃盘边缘,贴近盘底的位置,又一片不起眼的深色荷叶角,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刻意的方式垫在那里。
她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但面上却不露分毫,甚至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是挺香,先放着吧,我有些乏了,想歇会儿。”
云禾不疑有他,放下琉璃盘,替她整理好床铺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殿门一关,沈青釉立刻起身,几乎是扑到桌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片荷叶。
触感依旧,那细微的针孔密码再次出现。
这一次的信息,比上次多了几个字。
「三日后,西时,老地方。带‘耳’。」
西时(下午五点至七点)。老地方,无疑还是废苑枯井。而“带‘耳’”?这是什么意思?让她带上耳朵去听?还是另有所指?
沈青釉蹙紧眉头,仔细摩挲着那片荷叶,试图找出更多线索,却一无所获。
这 cryptic( cryptic)的指令让她刚刚稍定的心又提了起来。这次的会面时间比上次早,风险更大。而“带耳”……总让人觉得莫名不安。
她照旧将荷叶焚毁,灰烬落入香炉,不留痕迹。
接下来的三天,沈青釉在焦灼的等待中度过。她反复思量“带耳”的含义,却不得要领。她甚至想过是否要准备一个类似窃听工具的东西,但这在深宫根本无处可寻,且极易暴露。
最终,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届时见机行事。
第三日,西时将近。天色尚未全黑,夕阳给宫殿群披上了一层暖金色的余晖,但这温暖却丝毫驱不散沈青釉心中的寒意。这个时辰,宫人活动仍算频繁,前往西六宫废苑的难度和风险远大于深夜。
她再次故技重施,借口歇息遣开云禾,换上暗色旧衣,利用宫殿阴影和换岗间隙,小心翼翼地向废苑摸去。
一路上,她心跳如鼓,比上一次更加紧张。白日潜行,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万劫不复。
幸运的是,或许是因为小禄子事件的余威,通往废苑的路格外冷清,她竟有惊无险地再次抵达了那荒凉破败的院落。
夕阳的余晖将断壁残垣拉出长长的影子,显得更加鬼影幢幢。那口枯井静静矗立在院落中央,像一只沉默的巨眼。
沈青釉隐匿在熟悉的影壁后,屏息等待。
这一次,没让她等太久。几乎就在约定的西时正点,一道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井边,正是萧绝。
他依旧穿着太监服饰,但眼神锐利如鹰,迅速扫视四周,确认安全后,目光精准地投向沈青釉藏身之处,微微颔首。
沈青釉深吸一口气,从影壁后走出。
没有废话,萧绝再次率先下井。沈青釉紧随其后。
再次进入那狭窄逼仄的洞穴,空气依旧混浊。萧绝这次点燃了火折子,昏黄的光线跳动,映照着他冷硬的侧脸和沈青釉苍白却强作镇定的面容。
“看来,‘第一课’你学得不错。”萧绝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指的是她成功避人耳目准时到来,也指的是她对小禄子事件保持了沉默。
沈青釉没有接这个话题,直接问道:“你要我带‘耳’来,是何意?”
萧绝从怀中取出一个看起来像是用来装丹药的、材质特殊的小巧扁盒,递给她:“不是要你带耳朵,是把这个,‘带’在耳里。”
沈青釉疑惑地接过,打开扁盒,里面是两小团几乎透明的、质感奇特的软物,散发着极淡的药草气味。
“这是‘鱼鳔胶’秘制的软塞,”萧绝解释道,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寻常物件,“塞入耳中,可暂时极大削弱听力,甚至近乎失聪。药效约莫一个时辰。”
沈青釉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要我……自聋双耳?”为何?难道接下来的谈话,是她不能听的?那为何又叫她来?
“不是永远,”萧绝的眼神在火光下幽深难测,“是待会儿需要你‘听’的东西,你若听了,恐心神受损,甚至疯癫。这不是恐吓。”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反而更令人毛骨悚然。什么东西,能让人听了发疯?
“为什么?”沈青釉握紧那冰凉的小盒,指尖发颤,“既然不能听,为何要我前来?又为何要用这种方式?”
“因为需要你‘在场’。”萧绝的回答依旧简洁冷酷,“需要你亲眼‘见证’一部分,但不需要你‘听’懂全部。塞上它,是保护,也是命令。”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她身上:“或者,你现在可以选择离开。但错过这次,下次你想再接触核心,难如登天。”
又是选择。看似有选择,实则步步紧逼。
沈青釉看着那两团小小的软塞,又看向萧绝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她知道,这很可能是一种控制手段,一种加深她恐惧和依赖的伎俩。他要她 partially(部分地)参与,却又剥夺她 fully(完全)知晓的权利,让她始终处于被动和迷雾之中。
但她有的选吗?
复仇的渴望,和对真相近乎自虐的执着,最终压倒了恐惧和疑虑。
她颤抖着,捏起那两团软塞,在萧绝冷静到近乎残忍的注视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它们塞入了自己的双耳。
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火折子燃烧的噼啪声、两人的呼吸声、甚至她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都瞬间变得极其遥远、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水幕。
视觉变得格外清晰,她能看到萧绝嘴唇在动,却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能看到他冷峻的面容和那双在昏暗中格外慑人的眼睛。
这种突如其来的、被剥夺了重要感官的体验,带来一种强烈的不安和脆弱感。她仿佛被孤零零地抛入一个无声的囚笼,而掌握钥匙的,只有眼前这个危险的男人。
萧绝似乎对她乖顺的配合还算满意,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却没有任何温度。他不再说话(或者说,说了她也听不见),只是示意她跟上,然后弯腰,向洞穴的更深处走去。
沈青釉咬了咬牙,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恐惧,迈步跟了上去。
洞穴似乎比她想象的更深,内部蜿蜒曲折。萧绝对此极为熟悉,在黑暗中也能精准地避开障碍。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隐约传来微弱的光亮,以及……一种极其怪异、令人极度不适的、被耳塞过滤后依然能感受到细微震动的呜咽声和……某种硬物摩擦的刺耳声响?
沈青釉的心脏猛地揪紧。那是什么?
萧绝停下脚步,侧身让开一点空间,示意她向前看。
沈青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去——
眼前是一个稍大一些的洞窟,壁上插着一支燃烧着的、气味奇特的暗色蜡烛,提供了微弱的光源。而烛光照耀的中央,景象让她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一个人被以一种极其扭曲痛苦的姿势捆绑在石壁上,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头无力地垂着,只能从身形勉强辨认出是个太监。而另一个穿着夜行衣、蒙着面的身影,正手持一件形状古怪、闪着幽冷寒光的铁器,在那人身上缓慢地、施加着某种令人齿冷的动作……
虽然没有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感谢那该死的耳塞),但视觉的冲击和那透过骨骼传递来的细微震动,已经足够让她想象出那是一种怎样残忍的酷刑!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沈青釉猛地捂住嘴,才抑制住干呕的冲动。她脸色煞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想要后退,逃离这人间地狱般的场景。
但一只冰冷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退缩。
是萧绝。
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贴近她,俯身,嘴唇几乎贴上她戴着耳塞、却依然能感受到他冰冷气息的耳朵。
尽管听不见,但那冰冷的触感和压迫感,以及他此刻眼中那种近乎疯狂的、压抑到极致的恨意与冷酷,比任何声音都更具穿透力地撞入她的脑海。
他强迫她看着,看着那残酷的刑罚,看着生命如何在极度痛苦中一点点流逝。
然后,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向那个受刑者,他的嘴唇缓慢而清晰地,对她比着口型。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进她的灵魂里:
“看——清——楚——”
“这——就——是——当——年——”
“构——陷——沈——家——的——”
“其——中——一——条——”
“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