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绝的话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沈青釉的耳膜，刺入她紧绷的神经。
闭上眼，堵上耳……明天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装作不知道。
这冰冷而直接的“第一课”，瞬间将她从昨夜那带着一丝虚幻决绝的同盟感中拽回残酷的现实。她合作的不是一个仗义执言的侠士，而是一个在血海深仇和宫廷倾轧中浸染出来的复仇者，他的手段，必然伴随着她无法想象的黑暗和血腥。
洞穴里逼仄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混合着泥土霉味和萧绝身上极淡的、冷冽的气息，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黑暗中，她似乎能感受到他投射过来的、毫无温度的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是否合格。
“我……明白。”沈青釉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她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这血腥的入门仪式。
“很好。”萧绝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事实。“上去。原路返回，记住，你从未离开过永和宫。”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率先利落地攀上井壁，身影很快消失在井口。
沈青釉在原地僵立了片刻，才深吸一口那污浊的空气，努力压下胃里的翻腾和四肢的冰凉，跟着爬了上去。
回到地面，废苑依旧死寂，仿佛刚才地下那短暂的、充满压迫感的会面从未发生。萧绝早已不见了踪影。
沈青釉不敢多留，依着记忆，沿着来路更加小心地潜回永和宫。一路上，她的心脏跳得又快又重，耳朵却异常灵敏地捕捉着夜色里的任何异响，生怕下一秒就有惨叫声或侍卫的呵斥声划破夜空。
幸运的是，一路无惊无险。她悄无声息地回到寝殿，换下沾了泥土潮气的衣裙藏好，躺回床上时，被褥冰冷，身体也冰冷，只有一颗心在胸腔里灼烧般滚烫。
那一夜，她几乎未曾合眼。萧绝冰冷的话语和黑暗中锐利的眼神反复在她脑海中盘旋。明天……明天会发生什么？
第二天，天色灰蒙蒙地亮起，如同沈青釉沉甸甸的心情。
宫中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云禾进来伺候她起身时，眼神里还带着未散尽的担忧，但见小主神色虽有些苍白疲倦，却并无异样，稍稍安心了些。
晨起梳洗，用过早膳（她几乎食不下咽），便是去长春宫向皇后请安。
一路上，宫道依旧肃静，来往的宫人低眉顺眼。但沈青釉却敏感地察觉到，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一些低等的洒扫宫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什么，一见主子仪仗过来，又立刻噤若寒蝉地散开，眼神里带着惊疑和恐惧。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萧绝的话，应验了。
果然，刚到长春宫殿外，就感觉气氛格外凝滞。前来请安的妃嫔们也比往日安静许多，彼此交换的眼神都带着探究和不安。连一贯张扬的薛贵妃，今日也抿着唇，眼神闪烁，少了些许跋扈。
皇后出来时，脸色端凝，眉宇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厉色。
例行问安后，皇后并未像往常一样很快让众人散去，而是沉默了片刻，目光缓缓扫过下首的嫔妃，声音沉肃地开口：“今日召见大家，是有一事要告诫六宫。”
殿内顿时落针可闻，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
“昨夜，西六宫废苑附近，发现了一名溺毙的太监。”皇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心上，“经查，是负责那片区域洒扫的粗使太监，名叫小禄子。”
沈青釉的指尖猛地掐入掌心，用尽全力才维持住面部表情的平静，甚至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畏惧。但她垂下的眼睫后，瞳孔却骤然收缩！小禄子？这个名字……她有点模糊的印象。似乎是那次薛贵妃刁难她时，在旁边幸灾乐祸、附和了几句的那个小太监？是他？
皇后继续道：“宫内出了此等祸事，本宫深感痛心。已责令内务府和侍卫处严查。初步勘验，似是夜间失足落入了废苑那口枯井……”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但无论缘由为何，皆因玩忽职守、不守宫规所致！尔等需得引以为戒，约束好各自宫人，安分守己，夜间无令不得擅出宫院，更不得前往那些荒僻之地！若有违者，严惩不贷！”
众妃嫔连忙起身应是，个个面色惴惴。
沈青釉随着众人低头领命，后背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失足落井？好一个“失足落井”！
那口井……昨夜她才刚从里面出来！那下面根本就不是井底，而是一个秘密洞穴的入口！小禄子怎么可能“失足”落入那井中溺毙？除非……他是被人杀死后抛尸井中，或者，他根本就是在别处被处理掉，只是借那口井和“失足”的名头来掩盖！
是萧绝做的吗？就因为这个小禄子可能察觉了什么？或者，他根本就是某个势力派来监视废苑的眼线，被萧绝清除了？
无论哪种可能，都让沈青釉不寒而栗。萧绝的行动如此迅速、狠辣，且不着痕迹，甚至能影响到皇后层面的说法定性！他在宫中的能量和手段，远超出她的想象。
而这，就是他给她的“第一课”。用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直观地告诉她合作的代价和这条路的血腥。让她闭嘴，让她恐惧，也让她……别无退路。
请安结束后，妃嫔们各自沉默地散去，气氛压抑。
回到永和宫，沈青釉屏退了旁人，只留云禾在身边。她需要一点熟悉的气息来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小主，您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被早上的事吓到了？”云禾担忧地递上一杯热茶，“听说死得可惨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掉井里去了……真是晦气。”
沈青釉接过茶杯，指尖冰凉，感受着杯壁传来的微弱热度。“是啊……太突然了。”她低声应和，语气里带着后怕，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被意外死亡事件惊吓到的柔弱妃嫔。
但她心里明镜似的。这不是意外，这是警告，是清除，是阴谋的一部分。
下午，宫内关于小禄子之死的流言开始悄悄蔓延。版本各异，有的说他是不小心掉下去的，有的说他可能是撞了邪，还有更隐晦的，窃窃私语他或许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沈青釉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只专心待在殿内看书，但书页上的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
傍晚时分，殿外传来轻微的响动。云禾出去看了一眼，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食盒。
“小主，是司礼监那边派人送来的，说是皇上赏赐给各宫安神的莲子羹，让压压惊。”云禾将食盒放在桌上。
司礼监？沈青釉的心猛地一跳。萧绝就在司礼监当差！
她不动声色地让云禾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是一盅还温热的冰糖莲子羹，看上去并无特别。
然而，当云禾将炖盅端出来时，沈青釉眼尖地发现，炖盅底下垫着一小片极不起眼的、颜色略深的荷叶角，像是无意中沾上的。
云禾并未在意，准备将荷叶角扔掉。
“等等，”沈青釉出声阻止，声音尽量平静，“这荷叶……看着还挺别致，给我看看吧。”
云禾虽觉奇怪，但还是递了过来。
沈青釉接过那片小小的荷叶角，指尖看似无意地摩挲着。荷叶质地粗糙，但在某个边缘，触感有极其细微的异样——像是用极细的针，刺出了几个肉眼难以察觉的小孔。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
是暗号！萧绝用这种方式，隔着重重宫禁，再次向她传递了信息！
她借口想要歇息，让云禾先出去。然后立刻走到窗边，借着最后的天光，仔细辨认着那片荷叶。
那些微小的刺孔，排列方式似乎有些规律……她凝神回忆着小时候父亲教过的一些简单的密码暗记……这些孔洞的位置，似乎对应的是……
半晌，她辨认出了两个极其简短的字：
「安」、「待」。
安分，等待。
他在告诉她，暂时无事，按兵不动，等待下一次指令。同时，或许也是在确认她收到了早上的“警告”，并且“听话”地保持了沉默。
沈青釉捏着那片小小的荷叶，仿佛捏着一块滚烫的炭。
一方面，她为这无孔不入的联络方式和其背后代表的严密组织感到心惊。另一方面，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蔓延——在这杀机四伏的深宫，她仿佛真的抓住了一根危险的绳索，虽然可能被灼伤甚至拖入深渊，但这根绳子的另一端，似乎真的连着复仇的可能。
她将荷叶凑近烛火，看着它蜷缩、焦黑、化为灰烬。
如同她某些残存的天真和侥幸。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只想着苟活查证的沈才人。她已经一只脚，踏入了萧绝那充满血腥和阴谋的世界。
窗外，夕阳彻底沉没，黑暗吞噬了最后的光线。宫灯次第亮起，将永和宫的窗棂投射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如同蛰伏的巨兽。
沈青釉站在窗前，身影单薄却挺直，眼底最后一丝慌乱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破釜沉舟般的沉静。
风暴，已经开始了。而她，别无选择，只能迎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