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静怡苑的那晚,沈青釉彻夜未眠。
萧绝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总在她闭上眼时浮现,还有他那句听不出情绪的话——“有时候,也得亮出爪子。”
爪子?她一个罪臣之女,无依无靠,在这深宫里如同蝼蚁,拿什么亮出爪子?那点仅剩的、不愿折腰的骨气吗?那只会让她死得更快。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但那日凤仪宫外的刁难和萧绝的解围,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还是悄然荡开。
最先察觉的是同院的李采女和王采女。她们虽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明显的欺辱,诸如故意打翻她的洗漱用水、或是尖刻的指桑骂槐,却少了许多。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和不易察觉的忌惮。
沈青釉心下明了。那日之事恐怕已在小范围内传开。萧绝的插手,无论动机为何,在旁人眼中,都成了一种模糊的信号——这个新来的、貌美的沈御女,似乎并非全然无人留意,至少,惹了她,可能会惹到那位地位特殊的萧公公。
这并非她所愿。依附一个太监?还是那般危险莫测的人物?这念头让她感到屈辱和不安。但现实的冰冷很快让她清醒。静怡苑的份例再次被克扣了,这次的冬炭劣质且数量不足,送来的饭食也几乎全是冷透的残羹。
云禾捧着那点可怜的银霜炭,眼睛红红地回来:“主子,内务府的人说……说今年炭紧,让咱们俭省些。”小宫女冻得鼻尖发红,声音带着哽咽。
沈青釉看着那点几乎无法提供多少热量的炭块,又看了看窗外呼啸的寒风。静怡苑本就偏僻阴冷,这样下去,这个冬天怕是难熬。
她想起入宫时悄悄塞进包袱底层的一点散碎银子和几件不起眼的首饰——那是沈家最后一点体面,也是她全部的家当。之前一直不敢动用,生怕露了财反而招祸。
但现在……
“云禾,把这些炭先拢起来,省着用。”沈青釉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决断,“去把小厨房那个破旧的小泥炉找出来,烧点热水暖暖手也是好的。”
她转身走进内室,从枕下摸出一支最不起眼的银簪,样式简单,分量却实诚。她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
畏缩隐忍换不来平安,只会让欺辱变本加厉。萧绝的话或许不是提醒,而是这深宫里血淋淋的规则。
她需要试探,也需要建立一点点微弱的防线。
次日清晨,沈青釉起得比平日都早。她仔细梳洗,换上那件最体面的旧宫装,虽不华丽,却整洁挺括,衬得她容颜越发清丽出尘。她将那只银簪小心藏入袖中。
“云禾,我去给张嬷嬷请安。”她口中的张嬷嬷是负责静怡苑一带杂事的管事嬷嬷,平日虽不算刻薄,但也从不多事,对她们的困境睁只眼闭只眼。
云禾有些惊讶,但还是乖巧点头。
沈青釉找到张嬷嬷时,她正揣着手在廊下看小太监扫雪。见到沈青釉,嬷嬷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淡:“沈御女有事?”
沈青釉敛衽行礼,姿态恭谨却并不卑微,声音柔和:“嬷嬷安好。入冬了,静怡苑地方偏僻,寒气重,姐妹们身子骨弱,恐染风寒。一点心意,请嬷嬷喝茶,若能得些匀称的炭火,青釉感激不尽。”
她说话间,不动声色地将那支银簪递了过去,恰好被袖口遮掩。
张嬷嬷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又飞快地扫过那支银簪,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她没接银簪,只是慢悠悠道:“御女客气了。份例的事,老身也做不得主,内务府那边自有章程。不过……”她顿了顿,“倒是有些打扫庭院多余的粗炭,虽说不好烧,但凑合着也能取暖,晚些我让人给静怡苑送些去。”
沈青釉心下一松,知道这是成了。她再次行礼:“多谢嬷嬷体恤。”
银簪最终还是没有直接送出去,但目的已经达到。有时候,显示自己有“爪牙”和“价值”,未必需要张牙舞爪。
然而,她低估了这深宫里嫉恨的速度。
就在她从张嬷嬷处回来不久,一队内务府的太监突然闯入了静怡苑,为首的是一个面生的管事太监,脸色阴沉。
“搜!”他一声令下,那几个太监便如狼似虎地冲进三人的房间翻检。
李采女和王采女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惊问:“公公,这是为何?”
那管事太监冷哼一声:“有人举报,静怡苑有人私藏违禁宫外之物!”
沈青釉心中猛地一沉!私藏宫外之物是大罪!她立刻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冲着她来的!是凤仪宫外那个红衣妃嫔?还是其他看她不顺眼的人?
她的房间被翻得一片狼藉。云禾急得直掉眼泪,却不敢阻拦。沈青釉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她的东西简单得很,除了几件旧衣和一点微薄的份例,便是那点藏起来的体己钱和首饰……
就在这时,一个太监果然从她枕下摸出了那个小布包!
“找到了!”太监高声道,将布包呈给管事太监。
布包被打开,里面是几块碎银子和另一支略好些的玉簪。管事太监拿起那支玉簪,仔细看了看,厉声喝道:“沈御女!这支玉簪并非宫制,样式也是宫外的!你从何得来?果然是私藏违禁!”
那玉簪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她一直贴身藏着,从未示人!
“公公明鉴!”沈青釉跪下,声音却竭力保持镇定,“此乃家母遗物,并非私藏,入宫时曾报备过的……”她知道这种报备往往形同虚设,底层宫女妃嫔的私物,谁又会真的仔细记录在案?
“报备?记录何在?”管事太监咄咄逼人,“拿不出记录,便是违禁!来人,将沈御女带走,交由掖庭局审问!”
两个太监上前便要拿人。云禾扑上来哭求,被一把推开。李、王二人早已吓得缩在一旁。
沈青釉心头冰凉。她知道一旦被带走,屈打成招还是小事,恐怕根本没法活着出来!这是要将她置于死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何事如此喧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萧绝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他今日穿着墨蓝色的宫服,更衬得面容白皙,气质冷冽。他的目光淡淡扫过一片狼藉的院子和被押着的沈青釉,最后落在那管事太监身上。
那管事太监一见是他,气势顿时矮了半截,连忙上前躬身行礼:“萧公公,您怎么来了?是这么回事,接到举报,沈御女私藏宫外违禁之物,人赃并获,正要拿去问罪。”
萧绝缓步走上前,从管事太监手中接过那支玉簪,指尖捻动,看了看。
院内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沈青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萧绝会怎么做。再次帮她?还是顺势踩上一脚?对他而言,自己或许只是个微不足道、甚至可能带来麻烦的棋子。
萧绝端详了片刻,将玉簪随手丢回给管事太监,语气平淡无波:“咱家当是什么要紧东西。这支簪子,是前岁宫中节赏,由内务府统一采买,分赐各府的样式。咱家记得,当时还经手过录档。怎么,成了违禁宫外之物?”
管事太监的脸瞬间白了,冷汗涔涔而下:“这……这……萧公公,许是奴才眼拙,看错了……”
“看错了?”萧绝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却带着千斤重压,“一句看错了,便可随意诬陷宫嫔,搜查宫苑?内务府的规矩,何时变得如此儿戏?还是说,有人指使你,故意构陷?”
“不敢!奴才不敢!”管事太监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是奴才糊涂!奴才该死!求萧公公开恩!”
萧绝却没理他,目光转向沈青釉,淡淡道:“沈御女受惊了。看来这静怡苑的风水确实不好,总招些没眼力见的东西。”
他这话意有所指,跪在地上的管事太监和旁边看热闹的李、王二人都吓得一哆嗦。
“既是误会,便散了吧。”萧绝挥挥手,像是拂去什么尘埃,“东西给人收拾好。至于你——”他看向那面如死灰的管事太监,“自个儿去直殿监领二十板子,若再有下次,这双招子也不必留了。”
“谢公公恩典!谢公公恩典!”管事太监如蒙大赦,连滚爬带地领着人跑了,留下满地狼藉。
危机再次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
沈青釉站在原地,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不是怕,而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她看着萧绝,他第三次帮了她。每一次,都在她最狼狈危急的时刻。
“多谢……”她刚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萧绝却打断了她,他的目光第一次在她脸上停留得稍久了一些,那目光里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些难以分辨的意味。
“沈御女,”他开口,声音低沉,“示弱和讨好,在这宫里活不下去。亮出爪子,也不仅仅是挣扎。”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最终却只是道:“好自为之。”
说完,他再次转身离去,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沈青釉望着他消失在宫门外的背影,这一次,心底涌上的不再仅仅是恐惧和疑惑。
她反复咀嚼着他的话。
示弱和讨好活不下去……亮出爪子不仅仅是挣扎……
他是在告诉她,仅仅依靠小恩小惠讨好管事嬷嬷以求自保是不够的?仅仅在受到欺辱时被动地亮出爪子反抗也是不够的?
那需要什么?
需要力量。需要主动出击。需要……成为执棋者,而非棋子?
这个念头让她心惊,却又隐隐点燃了她心底深埋的火种。
萧绝,他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他又为何一次次地提点她?
她低头,看着自己被翻乱的东西,看着云禾惊慌失措地收拾,看着不远处李、王二人躲闪的目光。
第一次,她清晰地意识到,活下去,仅仅活下去,是不够的。想要洗刷沈家的冤屈,想要不再被人如此践踏,她必须抓住一切可能,向上爬。
即使那意味着,要与虎谋皮,要与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的主人,纠缠更深。
寒风依旧凛冽,沈青釉却缓缓挺直了脊背,眼底的迷茫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坚毅所取代。
爪子吗?或许,她是该好好磨一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