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像一道撕裂的时光,沈清远就站在那道光里。走廊顶灯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几乎将站在门内阴影中的陆燃完全笼罩。
他的目光沉得像墨,又仿佛烧着暗火,七年积压的痛楚、愤怒、困惑和未曾熄灭的执念,都锁在陆燃身上。
“我是来要一个答案的。”沈清远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陆燃,告诉我,当年,到底为什么?”
陆燃脸色苍白如纸,手指死死抠着门框,指节泛出青白。他能感觉到身后简一屏住的呼吸,和自己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所有预先想过的解释和辩白都在对方那沉痛的目光下碎成齑粉,“你妈妈她……”
“我说了,别提她!”沈清远骤然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厉色。但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全力压下了翻涌的情绪,目光死死钉住陆燃,“我只问你。我要听你说。”
他的视线下移,落在陆燃无意识捂住左胸的手上,眼神骤然变得更加锐利痛楚。
“是因为讨厌我吗?”他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交错,那气息滚烫而压抑,“讨厌我到……宁可拿钱走人,宁可让我觉得那一切……”他顿了顿,喉结剧烈滚动,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更深的绝望,“……那一切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
“不是!”陆燃脱口而出,声音发颤。沈清远话语里巨大的痛苦像一把钝刀捅进他心口,让他自己的疼痛也变得鲜明起来,“我没有……我没有讨厌你……”
“那是因为什么?!”沈清远猛地抬手,拳头狠狠砸在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陆燃指尖发麻。他眼底赤红,积压了七年的委屈和不甘终于决堤,“一句交代没有,一走了之!陆燃,你就那么恨不得从我身边逃开?甚至不惜……骗我?”
“骗你什么?”陆燃被他眼中的疯狂和痛楚灼伤,呼吸急促起来。
“骗我你不记得!骗我你什么都不在乎!”沈清远低吼着,目光像要把他钉死在原地,“骗我……以为那些感觉只是我他妈的一厢情愿!”
他猛地抓住陆燃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冰凉的指尖触感却让陆燃浑身一颤。沈清远拉着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按向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
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布料,手下是剧烈而急促的心跳,咚咚咚,像困兽的挣扎,灼热的体温几乎烫伤陆燃的掌心。
“那你告诉我,”沈清远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如果你真的那么不在乎,为什么这里……”他死死按着陆燃的手,不让它逃离,“……还会因为见到我,跳成这样?!”
陆燃浑身一震,像是被那道炽热的心跳和对方直白的诘问烫穿了所有伪装。他想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手腕上传来清晰的脉搏跳动,不知是他的,还是沈清远的,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他看着沈清远通红的眼眶,那里面盛着的不是愤怒,而是几乎要溢出来的、赤裸裸的受伤和脆弱。
这一刻,什么理智,什么顾忌,什么沈女士冰冷的警告,全都被这股强大的力量碾得粉碎。
“因为我差点害死你两次!”陆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积压了七年的恐慌和内疚终于冲垮堤坝,汹涌而出,“一次在七年前!一次在现在!你妈妈说得对!我就是你的负累!我只会给你带来危险和麻烦!”
沈清远愣住了,攥着他的手微微松了些力道。
陆燃趁势抽回手,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喘着气,继续嘶声道:“她给我看了病历!她说你为了我昏迷了一个月!说你忘了所有事!她说我要是还有一点良心,就不该再出现在你面前!不该让你再想起来!”
他抬起泪眼模糊的眼睛,看向沈清远无名指上那个刺眼的“LU”:“这个……这个不是我对不对?你结婚了?还是……有别人了?这样很好……真的……你好好过你的人生,我……”
“闭嘴!”沈清远猛地打断他,眉头死死拧紧,眼底翻涌着震惊、恍然,以及滔天的怒意,“她给你看了病历?她跟你说我忘了所有事?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他的目光猛地锐利起来,像刀一样刮过陆燃的脸:“你刚才说……‘再想起来’?你想起了什么?陆燃,你记得什么?!”
陆燃被他骤然转变的态度和逼问骇住,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却被沈清远一把扣住肩膀,力道之大,让他无法挣脱。
“说!”沈清远几乎是咬着牙逼问,眼神灼灼,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陆燃被他眼里的疯狂和急切吓到,混乱的思绪碎片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雨……很大的雨……还有玻璃碎的声音……很疼……你……你流了很多血……”
他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抖,像是重新被拉回那个可怕的场景。
沈清远扣着他肩膀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巨大的心痛,又像是某种难以置信的、近乎绝望的希望。
“你没有忘……”他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只是……不敢记得……”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愤怒和冰冷都已褪去,只剩下沉沉的、几乎将人溺毙的痛楚和怜惜。
他松开钳制陆燃的手,转而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陆燃,”他看着他,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砸在陆燃的心上,“看着我。”
陆燃怔怔地抬起泪眼。
沈清远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将无名指上那个黑色的“LU”彻底暴露在灯光下。
“这个,”他目光沉静,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是你。”
陆燃瞳孔骤缩,呼吸停滞。
“从来就没有别人。”沈清远继续说着,目光一刻也未从他脸上移开,“从七年前在孤儿院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从来就只有你。”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妈骗你的。我从来没有失忆。一秒钟都没有忘过你。”
“至于那些伤……”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和更深的坚定,“七年前那次,是几个混混找你麻烦,我替你挨了一下。这次,是工地上意外掉落的东西,我推开了旁边的小孩。都跟你没关系。”
“不是你的错,从来都不是。”他斩钉截铁地说,目光灼灼,“你更不是我的负累。你是……”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说出某个珍藏了一生的秘密:
“你是我哪怕忘了自己是谁,也绝不会忘记的人。”
陆燃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所有的认知在瞬间被颠覆、重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沈清远的话语和那双盛满真挚痛楚的眼睛,不断盘旋、放大。
世界寂静无声。
只有彼此剧烈的心跳,和交织的、湿漉漉的呼吸。
就在这时——
“呃……那个……”一直被忽略在旁的简一,弱弱地举起手,脸上满是震惊和尴尬,小心翼翼地开口,“……所以,沈清远,你无名指上这个……真的……是、是陆燃啊?”
她像是才消化完这个巨大的信息,眼睛瞪得溜圆,目光在沈清远的手指和陆燃惨白的脸之间来回逡巡,下意识地喃喃道:
“我的天……你们这……也太……”
她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下一秒,沈清远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猛地伸手,不是对陆燃,而是抓住了陆燃的右手手腕。在他的惊愕和简一的倒吸冷气中,沈清远坚定地、不容拒绝地,拉着陆燃的手,精准地按在了自己无名指的那个“LU”上。
指尖传来微微凸起的、细腻的皮肤触感。那是经过无数次针刺才能留下的、永不消退的印记。
陆燃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他想抽回手,手腕却被沈清远死死攥住,动弹不得。
“现在,”沈清远的目光如同最深的漩涡,紧紧锁着他,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宣告般的、令人心悸的力量,“你还要说,这不是你吗?”
掌心之下,是对方无名指上灼热的体温和清晰的纹路。
掌心之下,是对方铿锵有力、无所遁形的心跳。
掌心之下,是他整个青春年少所有晦涩难言的心事,和对方长达七年沉默而固执的答案。
陆燃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照出自己慌乱失措、泪痕斑驳的脸。
也映照出对方那深不见底、却在此刻无比清晰的——爱意。
所有的挣扎、恐慌、误解,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停止了挣脱的动作,手指微微蜷缩,指尖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轻轻地、极轻微地,在那片带有纹身的皮肤上,摩挲了一下。
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
沈清远的瞳孔却猛地收缩,像是感受到了某种巨大的冲击。他攥着陆燃手腕的力道骤然松开,转而变成十指交扣,紧紧地、严丝合缝地,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无名指上的皮肤,隔着七年的时光和一道小小的纹身,紧紧相贴。
滚烫。
且震颤。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
像极了那个他翻窗而入的夜晚。
也像极了他们故事开始和重逢的每一个雨天。
陆燃闭上眼,感觉到又一滴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他那颗被自己认定是石头做的心,终于在磅礴的雨声和对方炽热的掌温里,剧烈地、鲜活地、重新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