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未曾停歇。天亮时转为沉闷的阴天，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早读课的教室比平时更安静，只有翻书和低语声。沈清远的座位依旧空着。
周予第四次回头，忧心忡忡：“沈哥这假请得有点久啊……电话也打不通。”
林煜看着手机屏幕，眉头微蹙：“他家里也没人接。”
简一凑过来，压低声音：“会不会出什么事了？昨天看他和他妈妈在校门口，气氛好像就不太对……”
陆燃握着笔的手指收紧，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深深的墨点。他盯着那个黑点，脑子里闪过昨天傍晚沈清远那个毫无波澜的、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心口那阵熟悉的钝痛又漫上来。
第一节课是班主任老钱的。他抱着教案走进来，脸色是罕见的凝重，视线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那个空位上，无声地叹了口气。
“上课之前，说件事。”老钱推了推眼镜，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沈清远同学昨天傍晚出了点意外，现在在医院。”
教室里瞬间死寂。
陆燃猛地抬头，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耳朵里嗡嗡作响。
“什么意外？”周予第一个喊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具体情况还在了解，”老钱语气谨慎，带着安抚，“大家不用过度担心，人已经脱离危险了，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脱离危险……静养……
这几个字像重锤砸在陆燃胸口，闷得他眼前发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喉咙被什么死死堵住。
“老师，在哪个医院？我们放学能去看他吗？”简一急切地问。
老钱摇摇头：“暂时还不方便探视。等他好一点，学校会统一组织。现在，我们先上课。”
课堂以一种压抑的方式进行着。没人能真正集中精神，窃窃私语像潮水般在底下蔓延。各种猜测和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车祸？打架？严重吗？
陆燃僵直地坐着，黑板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老钱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他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比暴雨夜的恐惧更甚。
那个混蛋……怎么会……
下课铃像是救赎。老钱刚走出教室，周予就跳了起来：“不行，我得去看看！谁知道哪个医院？”
“老钱说了不让……”林煜试图拉住他。
“管不了那么多了！”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被轻轻敲响。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表情严肃的男人站在那里，目光扫过教室：“请问，哪一位是陆燃同学？”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陆燃身上。
陆燃心脏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他站起身，声音干涩：“我是。”
男人微微颔首：“麻烦你出来一下，有人想见你。”
走廊空无一人。男人引着陆燃，走到尽头的楼梯间。
那里站着一位中年女人。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套装，颈间系着丝巾，妆容精致，一丝不苟。是昨天在校门口见过的，沈清远的母亲。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陆燃身上。那眼神冷静，审视，带着上位者特有的疏离和压迫感，没有任何属于一个儿子刚刚脱离危险的母亲该有的惊慌或悲伤。
“陆燃同学？”她开口，声音平稳，没有起伏。
陆燃点了点头，喉咙发紧。
“我是沈清远的母亲。”她确认了他的身份，从手包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过来，动作优雅却不容拒绝，“这是今天凌晨飞伦敦的机票。学校那边已经沟通好，手续会有人替你处理。”
陆燃愣住，没有接。机票像一块冰，横亘在两人之间。
“您……什么意思？”
沈女士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清远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休养，不能受任何打扰。你也看到了，你的存在，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积极的影响。”
“我不明白……”陆燃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冰冷的恐慌顺着脊椎爬升，“他的伤……”
“他的伤，是为了护着你才受的，不是吗？”沈女士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事实，“虽然具体过程他不肯说，但这一点，我很清楚。”
陆燃脸色瞬间煞白，后退了半步，背脊撞上冰冷的墙壁。
为了……护着他？
什么时候？为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
“七年前也是这样。”沈女士的声音继续传来，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砸在陆燃的耳膜上，“因为你，他差点没命。昏迷了整整一个月，醒来后，过去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她微微前倾，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剖析着陆燃脸上每一丝细微的震惊和茫然。
“包括你，陆燃。”
“他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轰——！
仿佛一个惊雷在脑海里炸开。陆燃猛地抬头，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七年前……昏迷……忘记……
那些破碎的、无法连接的画面——心口莫名的刺痛，暴雨夜无端的恐惧，沈清远时而探究时而愤怒的眼神，还有那句“你什么都不懂”——突然有了一个残酷而荒谬的解释。
“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沈女士观察着他的反应，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也好。忘了对大家都好。”
她将机票又往前递了半分。
“离开这里，陆燃。别让他再想起你，别再出现在他面前。”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是为了他好。”
“你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危险和负累。”
【负累】。
那个字眼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陆燃靠在墙上，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墙面，才能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视野有些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看到那个女人冷静到残酷的红唇一张一合。
“……他的名字，原本也不叫沈清远。”沈女士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漠，“是你忘了他。彻底地、干净地，从他生命里消失。”
“这是他第二次为你躺进医院了。不会有第三次。”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彻底清除麻烦的淡漠。她将机票轻轻放在旁边的窗台上，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绝情，一步步远去，消失在楼梯拐角。
那个黑衣男人也随之离开。
空旷的楼梯间只剩下陆燃一个人。
冰冷的瓷砖墙壁汲取着他体内仅存的温度。他缓缓滑坐到地上，手指颤抖着，拾起窗台上那张单薄的机票。
【London Heathrow】。日期是今天。
薄薄的一张纸，却重得他几乎拿不住。
耳边反复回荡着那些冰冷的话语。
“七年前……” “因为你……” “他忘了你……” “负累……” “第二次……” “消失……”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狠狠揉搓，疼得他弯下腰，额头抵在膝盖上，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喘息。
原来那些心悸，那些刺痛，那些没由来的恐惧和眼泪，都不是空穴来风。
原来他遗忘的，是比恨更沉重的东西。
原来那个嚣张跋扈、死缠烂打的沈清远，曾为他死过一次。
又差点为他死第二次。
而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还在怨恨他的靠近，嘲讽他的心意。
【你懂什么？】
沈清远嘶哑的质问言犹在耳。
是啊，他不懂。他像个傻子，活在一片被精心修饰过的真空里，享受着对方用遗忘和伤痕换来的、笨拙的再次靠近。
却亲手把他推得更远。
直到他躺在医院里，不知死活。
冰凉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机票上，洇开一小团模糊的墨迹。
陆燃抬起手，摸到一脸冰凉的湿意。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指尖的水痕。
哭了？
为什么？
为那个混蛋？还是为这片荒唐又残忍的、被强行撕开的空白？
远处传来上课的铃声，尖锐而急促，像是催命符。
他攥紧了那张机票，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窗外的天空，阴沉得看不到一丝光亮。
像他此刻的心情。
也像那个混蛋曾独自走过的、忘记一切的七年。
以及，他即将面对的、没有那个人的、未知的许多年。
离开。
消失。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最后的……赎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