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又是彻夜未眠,潘国兴却并无睡意,仍旧早早便出了门。只是刚刚开门,潘国兴就是一呆——小师妹正披着玫瑰色的朝霞,静立在院子里等他。片刻过后,潘国兴回过神来,才欣喜地唤了一声:
“小师妹!”
秋日清晨微凉,潘国兴紧忙上前几步,看着秋露沾衣的小师妹,他心头一热,便又温柔地唤了她一声,待要说句别的甚么,竟是一字也说不出。却见小师妹略略垂眸向他说道:
“二师兄,我从前对你太任性了,以后我再不这样了……”
“师妹……”潘国兴看着小师妹娇羞怯怯的样子,胸中顿时涌起无限柔情,出口却也只是“师妹”二字。他从来讷言笃行,郭小燕岂能不知?她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只是定定看向眼前人,直截了当地道:
“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赢棋啊!”
小师妹的温柔坚定直令潘国兴无比安心,他只觉精神百倍,便迎上了她的灼灼目光:
“嗯!我会赢!”潘国兴口中说罢,心里仍暗暗地道,“我一定不让你失望!”
巳时未到,东郭棋院上下已都赶到了棋室——除了郭小燕。众人甚至比师父讲棋还来得更早一些。郭逢春见一众弟子都来了,便在裁判席坐定,随后看向眼前两个爱徒:
“今日雷凌云和潘国兴这一战,将决出我东郭的未来掌门人,这局棋将由我亲自做出裁判。你二人都是我的得意弟子,希望你们都能以各自最好的水平,在棋盘上一决高低!”说罢,他吩咐了一旁的矮子记谱,随即宣告道:
“对局开始!你们猜先吧!”
二人依言坐定,潘国兴取了两枚黑子置于棋盘上,雷凌云随后松手,一颗白子“玎”的一声落在棋盘上。
“哎呀哎呀,是单数!”围观众人纷纷叹道。郭逢春见状示意道:“雷凌云执白先手!”
“你今天运气不好啊!”双方依言座子罢,雷凌云向潘国兴笑道。
潘国兴闻言不急不恼,只向雷凌云一抱拳:“大师兄,这局我不会让你一步!”
“好!”雷凌云边说边落下一子。潘国兴刚要应手,却被雷凌云的一声“慢”打断。只见雷凌云居然立起身来,转向师父抱拳道:
“师父!有件要事我忘了告诉您!”
郭逢春见状不由讶然:“嗯?甚么事?”
“胖子、瘦子!给我把这个刘江儿绑起来!”雷凌云一面喝命,一面从腰间抽出一盘绳子,一把甩在胖瘦二人身前。二人面面相觑,众人登时哗然,潘国兴瞠目结舌。江流儿在旁刚为郭逢春添了茶,眼见雷凌云气势汹汹,他心中不由一惊,暗叫了一声不好。
“快绑起来!”雷凌云见二人呆若木鸡,遂又厉声催促道。
“雷凌云,你这是何意?”郭逢春见他不专心对局,心头早已带了三分火气。
“这个刘江儿就是害死刘南如的江流儿!”雷凌云话音刚落,江流儿手中茶壶便“砰”的一声落了地。
“甚么?”郭逢春疑心自己错听了,众人见状却已信了七分。雷凌云也不废话,只向潘国兴冷冷一笑:“二师弟,你说他是不是江流儿?”
“这……”潘国兴涨红了脸,全不知如何分说。
“看来二师弟不想说啊。是不是需要来个证人?”雷凌云揶揄过后,便向门外喝命道,“进来!”
众人循声看去,果见一人推门而入。来人獐头鼠目,径直来到雷凌云身边。
“是你?”江流儿见是花面郎,索性把心一横,不再担忧了。但见雷凌云指着他,对花面郎催促道:“你快告诉我师父,这个人是谁?”
“郭师傅,他就是和老国手刘南如大战三天三夜,以致他吐血而亡的江流儿!”花面郎抱拳说罢,又转向他狞笑道,“哼哼,没想到吧,江流儿?”
郭逢春虽怒不可遏,却仍向潘国兴喝问道:“潘国兴!他是不是江流儿?”
“他……是。”事已至此,潘国兴无可奈何,只得嗫嚅着认了。
郭逢春气得紫涨了面皮:“你好大的胆!师父一直认为你忠厚老实,没想到你竟敢如此欺骗师父!”
“师父!江流儿绝不是有意害死刘南如的!况且……”
“你住口!”潘国兴本想跟师父说明原委,却被师父厉声打断,正似失水的鱼一般张口结舌,不知所措。雷凌云见状正中下怀,忙向郭逢春煽风点火:
“师父,江流儿在我东郭棋院冒名打杂,看来别有用心呐!他一定是到这儿来偷学棋艺的!”
“把江流儿给我绑起来!”郭逢春声嘶力竭地喝道。
“师父!这……”潘国兴眼见江流儿被五花大绑,想为其说句公道话,却见师父理都不理,只得把话咽了回去。江流儿也不甘心如此蒙冤,因向郭逢春高声叫道:
“郭师傅!是刘南如让我到这里学棋的!我有刘南如写给您的信!”
“师父才没空听你胡说八道!”说话间,雷凌云已掏出帕子,把江流儿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郭逢春见众人仍在窃窃私语,心下不胜其烦,遂喝命道:
“无关人等退出棋室!对局继续进行!”众人依言纷纷退了出去,雷凌云却向郭逢春抱拳道:“师父,既然最近潘国兴的棋是江流儿教的,就让他留下看看潘国兴怎样下棋吧!”
郭逢春颇觉有理,便点头应道:“好!让他留下看看,真正的公正对局是甚么样子!”说罢又示意胖瘦两个弟子,“你们俩也都出去吧!”
雷潘二人相继归坐,一个一脸得色,一个满心焦灼。这场对局还未真正开始,便已似乎有了结果。
雷凌云见潘国兴满脸忧色,落了四平八稳的一子,便一脸挑衅地向他道:
“潘国兴,该我落子了!”
雷凌云一面说,一面将棋子举到潘国兴面前,又故意把手中棋子压在潘国兴的棋子上,随后才把棋子推到要落的位置——趁着潘国兴心神不定,他想以此作为威慑,倘或威慑不成,能激怒这个素日不温不火的家伙也不错。
“压子棋?”潘国兴见状不由惊道。
“压子棋?太过分了!”在旁记谱的矮子一语方出,就见师父回头看了他一眼,立时低了头,不敢则声了。
雷凌云见郭逢春并未制止,心下不由暗喜。随后他但凡不影响落子位置的,每一手都用了压子的方式下,只是潘国兴虽无妙手,却也未有昏招,其忍耐程度委实远超他的预料。二人一个勉力筹谋,一个稳扎稳打,棋室里鸦雀无声,只有子落纹枰不时的脆响。
棋室外却是另一番光景。东郭棋院一众弟子三五成群,或在窗边屏息静听,或在廊下窃窃私语。比起一局棋定传人的两个师兄,他们更多的谈资似乎另有其人——
“没想到刘江儿竟然就是江流儿!这么小的年岁就能和老国手刘南如棋逢对手,了不起啊!”
“更没想到的是,他跟咱们在一起这么些时日,咱们都没看出来!真是奇了!”
“怪不得!有一回我看到江流儿蹲在棋室外的窗下,我问他干嘛,他说抓蟋蟀,当时我就觉得有点怪!”
“是嘛!他一定是在那儿偷师学棋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直把江流儿从来此到今日的种种回想了个七七八八,越发啧啧称奇。反倒是方才奉命绑了江流儿的胖瘦二人正心焦如焚——
“瘦子,没想到雷凌云竟有那么毒辣的一手!”胖子恨得直跺脚。
“二师兄今天要输了!”瘦子一脸绝望地叫道。
“二师兄这会儿怎么可能安心下棋呢!”胖子沮丧地叹了口气。
此刻的潘国兴举棋不定,愁眉不展,正与胖子的担忧一般无二。雷凌云见他犹豫再三终于落下一子,脸上不由浮现出一丝冷笑:
“哼,今天这棋我赢定了!想跟我斗?你还差得远呢!”雷凌云一面想着,一面又用压子的方式落子攻击。潘国兴见他攻势凌厉,两道浓眉锁得更紧,额上已然汗出如豆。江流儿的安危,师父的误会,小师妹的期盼……他明知自己心乱如麻,却根本无法定下心来。他抬手擦了一把汗,眼前赫然是小师妹满含期待的双眼。潘国兴的汗顺了额头鬓角涔涔而下,心中无奈地叫道:
“小师妹,都怪我不好!我要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江流儿从旁看得分明,心下不由叹道:“二师兄因我之事而心烦意乱,下棋的心绪已完全被破坏了!”
郭逢春一直未回裁判席就坐,只在两个弟子近旁观棋。双方的一举一动他都未曾错过,眼见潘国兴心乱至此,他心下的天平不觉又向雷凌云偏了偏:
“目下局势对潘国兴极为不利,他已完全处于守势,毫无还击之力。尽管雷凌云此次用的手段卑鄙了些,但他的确是个有前途的棋手……”
“趁他现下心情烦躁,我来一手声东击西!”雷凌云心里想着,手上便依计落子。
“雷凌云此时一定在耍甚么花招,多半是声东击西……”江流儿正想着还有无其他陷阱,却见潘国兴已然应手了,越发为他捏了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