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退却一片盎然的绿,天地间染上斑驳的金黄。祝筠在东院的门口搭了石桌,那里视线好,没有遮挡,略过一片残败的菜地,就可以看见将军府朱红的大门。
老管家开垦的菜地同大门间有棵树,树干粗壮,枝杈繁盛,目测有百年的寿命,据说是棵梧桐树,还说当初这座宅子就是围着这棵树建的。当年陛下赏赐宅子的时候,对这棵树颇为赞扬,凤栖梧桐,佳木良才。约么陛下也有意派棵树杵在高照眼前,激励并警示着这位耀眼的贤臣。
又云夏天梧桐花开时,一串串淡紫连成团,远看就像将军府上飘着一片紫色的云彩,悠远的暗香胜过园中群芳。大概寻芳因此自惭形愧,心灰意冷,一头躺进冬雪就再也爬不起来,只留梧桐一枝独秀。可惜,祝筠来府上的时候,梧桐树都开始长种子了。现而今,种子成熟,招徕长尾巴鸟筑了个巢,养了一窝幼崽。
这窝鸟比哨兵还敏锐,府门外来人,风铃未响,鸟群先被惊飞。这会儿祝筠听见翅膀扑腾的声音,想来是门外有人。一抬头果然,高照和张冉一身风尘地进了门,中间还夹着一位扣着斗篷帽儿的。
“长安,过来。”高照招手。
“将军您昨天一大早出门,夜里也不回来,让我好担心,”祝筠一溜小跑,不经意撇见斗篷底下的那位,好生眼熟,“这位是客人吗?”
“哟,小麻雀攀上了高枝,都忘了当日是谁松开你脚上的枷锁。”来人揭下帽子,冷嘲热讽。
祝筠惊退两步,当日白玉京,下巴被挑起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这张脸。
“明德,”高照喝道,“他现在是我的管家。”
“知道,你的人嘛,凤鸣霞没有不知道的,”李骥贴着高照的耳朵,打趣道,“没想到你好这口。”
高照胳膊肘狠狠捶在李骥胸口,“说话注意点。”
“妈的,你轻点,”李骥捂着胸口嘶嘶疼,“这种来路不正的人放身边,高照你心何时这么大。”
“我……”祝筠的声带有些颤抖,花费两个月织好的包裹在周身的软壳,被这个不速之客三言两语瞬间戳破,好想寻个墙角痛哭一顿。
“滚,咸吃萝卜淡操心。”
“看在你收留我的份上,好心提醒,你不领情就算了。”李骥脱下斗篷,兀自走过菜园,“你东边院子修的不错,虽然比不上我那宅子,姑且凑合住着吧,”又冲祝筠吆喝着,“喂,你去给我打桶水,我要泡澡,再给我弄两个小菜,不要辣的,不要酸的,不要太咸。”
祝筠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高照跨前一步,捏住李骥的胳膊猛地一拉,扯得李骥原地转了一圈,紧接着“咔嘣”一声,李骥瞬间面色铁青,抱着胳膊“嗷嗷”喊疼。
“他不是你的仆从,不需要听你吆五喝六。你也摆好自己的位置,没洗清嫌疑前,你还是个卖国求荣的嫌犯。”
“奶奶个熊的高照,你最好能证明我清白,不然你也是窝藏嫌烦,嗷——”李骥这嗓子,愣是把刚回窝的鸟又吓飞了,“行行行,都听你的。松开,松手,吼吼——”
高照扔开胳膊,“井在后院,厨房有热水,需要自己打,当然你三天不洗澡也没人因此嫌弃你。饭到时辰一起吃,你要不中意的话自己做,但如果你乱跑,被明王的人发现,千万别指望我说情。西院那一排空屋,你相中哪个就住哪个,门都没锁。”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快把我胳膊接上,再这么吊着就废了。”李骥嗞哇喊着。
“张冉。”高照不打算自己动手。
“哦。”张冉看李骥的德行,心想让他一直脱臼算了。但将军命令不可忤逆,便凶着一张脸,十分不客气挫了李骥的胳膊一把。
“轻点轻点,啊哟——”李骥疼出一身汗,抱着饱受无妄之灾的胳膊老实许多。
“庄子早上送了葡萄过来,特别甜,我去拿。”祝筠的声音很轻,承载着沉甸甸的心事。
“等等,帮我个忙。”
祝筠听说可以帮将军的忙,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要我做什么?”
“这里有些账册,帮我把买卖粮食的账捋出来。”
李骥是个甩手掌柜,生命里的每个时辰都在追求享乐,产业都是几个大掌柜负责打理的。白玉京日进斗金,各类生意一天能记满几本账册。故而账房先生抬来一箱箱账本的时候,李骥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是……白玉京的账?”账本上的“白玉京”三个字,实在太扎眼。祝筠抬头看了一眼李骥,李骥“哼哼”两声将头扭到一边。
“运到徽州的劣等军粮有可能白玉京所购。”高照不避讳道。
祝筠想了想,不大明白,“可是,明账上有的话,确然证实是白玉京买的;若没有,也不能说明不是白玉京买的,毕竟漏上一笔账或改为暗账,旁人也发现不了。”
“嘿,你这家伙存心报复是吧。”李骥掐起拳头吓唬,碍于高照面前,不敢十分造次。
“你先查着吧,能查出明账,未必不是件好事。”
“我去,高照你什么意思,在梁安你不是这么说的,”李骥见高照往西院走,也跟了上去,“老子是清白的,你不也希望老子是被冤枉的吗?”
高照不胜其烦,猛地一转身,把李骥吓了一跳 “刚才长安的话你提醒了我。明王查到你,应该是看到了卖粮的商贩手中有盖着白玉京玉印的票据。若你的账目上有相应记载,说明你是光明正大的生意,中途遭人构陷。但若你账目上缺了这笔粮的记载,就恰好印证这里面有猫腻,你脱不了干系。你希望是哪种情况?”
李骥看着高照一脸严肃,喉结动了动,没有吱声。默默跟着高照进了西院。
“长安,别理他,”张冉见李骥走远了,搂着祝筠的肩膀安慰,“过两天他就回他的富贵窝里了。”
“我没事。”祝筠摇着头,两颊生出恬淡的酒窝。
“我跟你说,他在教坊里一直被关到昨天呢,真是恶有恶报,你看他人都折了一圈。”
“嗯。”祝筠点点头。
张冉见祝筠对受苦受难的李骥不感兴趣,想来是白玉京戳中了他不愿再提的过往,便换了个话题,“你真厉害,还能帮将军看账本,如果换作我,头发愁白了也完不成将军的任务。”
“术业有专攻。骑马武刀我也比不过冉大哥呢。”
“唉,可惜你要看账的话,我就不能带你出去玩儿了。茶楼上了新戏,特别卖座。”
“唔,应该用不了几天,我翻账本的速度很快,不夸张的说,一目十行呢。”祝筠很得意自己的本事。
“那好吧,我帮你把账册搬过去。改天我们一起听戏。”张冉扛起一箱账本,同祝筠一起进了东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