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冰冷,黏腻地贴在老旧的窗玻璃上,蜿蜒滑落,像一道道透明的泪痕。
林序缩在二手沙发里,指尖微微发颤。他面前摊着一本看到一半的旧书,但视线却没有焦点。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以及……一种几不可闻、却持续不断钻进他脑子里的嗡鸣。
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感觉,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情绪残渣,从这间出租屋里每一件不属于他的物件上散发出来——前任租客留下的廉价挂画、房东提供的泛黄冰箱、甚至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这张沙发。
绝望、疲惫、偶尔爆发的短暂愤怒……这些普通人遗留的情感碎片,像永不消散的静电,无时无刻不干扰着他的神经。他就像一个蹩脚的收音机,永远调不准频道,被迫接收着来自过去的杂乱信号。
他习惯了。或者说,他不得不习惯。
这种诡异的能力从他少年时期就如影随形。物品,尤其是曾被主人倾注过强烈情感的物品,会将其最浓烈的情绪状态像录音一样记录下来,而林序,是不幸的播放器。越是私密、越是充满情感波动的物件,带来的“残响”就越清晰,越具冲击力。
特别是……与死亡相关的。
一阵尖锐的刺痛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太阳穴,伴随着强烈的窒息感和冰冷的恐惧。来源是墙角那个灰扑扑的帆布背包,他昨天刚从垃圾回收站附近捡回来的。背包的主人似乎经历过极其痛苦的濒死体验,那感觉牢牢黏在了背包的搭扣上。
林序猛地闭上眼,深呼吸,试图将那不属于自己的恐慌压下去。他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这能力让他无法拥有任何“干净”的私人物品,也让他几乎无法与人正常交往——每一次握手,每一次触碰别人递来的东西,都可能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情感风暴。
他被视为怪胎,一个孤僻、神经质的年轻人。他只能靠着打点零工,偶尔帮人“找点无关紧要的小东西”(凭借对物品残留情绪的模糊感应)勉强糊口,像城市阴影里的拾荒者,捡拾着别人遗弃的物件,也被迫捡拾着附着其上的情感残骸。
桌上的老旧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林序犹豫了一下,通常这种电话只会带来麻烦。但那持续的震动像是在催促,与他脑中的嗡鸣奇异地共振。他最终还是伸出手,冰凉的塑料听筒贴住耳朵的瞬间,一阵微弱的、属于无数前任使用者的焦躁感掠过,但很快被电话那头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覆盖。
“是林序先生吗?”声音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感,即使透过电流也清晰可辨。
“……是我。哪位?”林序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听筒。
“我有个委托。想请你帮忙感应一件东西。”对方说得直接了当,没有丝毫寒暄。
林序的心猛地一沉。知道他能“感应”东西的人极少,且通常不会带来什么好事。
“你找错人了。”他下意识地想挂断。
“城南,锦华小区,7栋402。”对方报出一个地址,语速加快,“昨天晚上的事。官方初步结论是自杀。但我觉得不对。”
自杀。这两个字像冰冷的针,刺中了林序最敏感的神经。与死亡相关的强烈情绪残响是最恐怖、也最难以摆脱的。
“为什么找我?警方不是已经……”
“警方有他们的证据链,很完美,几乎无懈可击。”男人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随即又变得凝重,“但死者的遗物……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从来没这个人一样。这不合常理。”
感觉不到存在?林序皱起眉。这种描述很怪异。
“我听说,你能‘听到’东西说不出的故事。”男人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意味,“那件关键遗物,我需要你的‘耳朵’。报酬不是问题。”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敲打着玻璃,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林序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粗糙的表面,那上面附着的前任租客的麻木感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皮肤。
他厌恶接触这些,尤其是直接来自死亡现场的东西,那无异于将别人的临终痛苦直接灌入自己的大脑。
可是……
“太干净了”?
那种违背常理的“干净”,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病态的好奇心,也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种不愿承认的冲动——或许,这世上不止他一个“怪胎”?或许,有某种东西,能解释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一切?
长久的沉默后,电话那头的男人极有耐心地等待着。
雨声潺潺,屋子里弥漫着无数陌生人遗留的情绪低语。
林序终于张开嘴,喉咙干涩得发疼。
“……什么东西?”
电话那头似乎微微松了口气。
“一个八音盒。死者紧握在手里的。”男人回答,“旧的,上了发条也不会响。但我觉得,它才是唯一的‘证人’。”
八音盒。沉默的证人。
林序闭上眼,仿佛已经能感受到那冰凉的金属和木质表面,以及可能附着其上的、足以撕裂意识的终极情绪。
他深吸了一口满是尘埃和他人情绪碎片的空气。
“地址再说一遍。”他哑声道。
电话被挂断。冰冷的忙音贴着耳膜,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窗外的城市在雨幕中模糊不清。林序知道,他又要被迫去“倾听”一段无声的、可能极其残酷的证词了。
而这一次,预感格外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