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昙赵庭燕二人,自陈阳出发走官道,向东行了月余。路上赵庭燕问骆昙:“姐姐丢下军务这般久,不妨事的吗?”
“我随陈王出征离京近一年时间,又立了些小功。圣人与皇甫大将军都准了我半年休沐。”骆昙穿着一身轻便女装,迎着朝阳转头,说不出的明媚。
“若以一千重骑直突敌阵,一枪挑死敌军大将,肴跚亲王胡耶是小功。那如何才算作大功。”赵庭燕一路来听骆昙说了许多骆嵩自小的趣事。心下开朗许多,可与骆嵩之间的过往却未消磨,反倒越加清晰,只是不再如烈风催人魂,而似流水抚人心。
赵庭燕心想:或相忘于江湖,便是这般,再回想起时安然一笑,云淡风轻。
骆昙转头看路,未察觉赵庭燕当下心思,只回话道:“大功当在千秋大计,民生福祉。这一战一时之功如何不是小功。”说话时骆昙英姿勃发,一副雄心壮志不已的豪气。
赵庭燕在后瞧见,调笑道:“若姐姐是男儿身,也不知要迷倒多少贵胄千金。”
两人如此又行了十余日,终于到了这条官道尽头。这日恰逢狂风过境,骤雨倾盆。
赵庭燕站在骆昙身边,二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立于一块巨石之上。赵庭燕几次将被狂风掀倒,骆昙每每只是替她稳住身形,便让她再独对那狂风骤雨。此刻赵庭燕一心只能念着如何安立此处,无暇他顾。
约摸两刻之后,狂风渐歇,骤雨亦停。赵庭燕此刻终于瞧清了眼前,那是万里浩渺,波澜壮阔的汪洋大海。乌云未散,可太阳却迫不及待地先刺破阴云,洒下斑斑驳驳的光片,漂泊海上。片刻后乌云尽散,阳光普照,一时竟刺得眼都眯作一道缝,待再睁眼,便是满目湛蓝。海燕翱翔处,海风不再狂烈,迎面的尽是温柔。
“初见这海时,甚觉壮阔。可日子一久便觉着腻了,一眼望去,除却几只海鸟,就好似无垠的荒漠。”骆昙取下斗笠蓑衣,朝着海的方向,开口道,“待初遇飓风,经历风吹雨打后,方才知晓,大海原是这般生机勃勃,世间原是如此精彩绝伦。”
“海还是那海,天仍是那天。一番风雨后,心便不是那心了。”赵庭燕也摘下斗笠,迎风轻语。
“你如今说话,倒与我那小弟越来越像了,同一般的老沉。”
“是吗?”
二女不再言语,伫立石上,偷得片刻安然闲暇。当夜骆昙往汜虞城去,寻了艘要往瀛州的商船,付了些钱让他们途上折些路捎带一程,去往红谷。
翌日清晨,一艘商船自大衍东岸汜虞港,起锚扬帆,向东而去。这艘商船日夜顺着去往瀛州的商路前行,行至中途,再向南绕道,至一小岛边停下。
骆昙问了这商船归期,再给了些钱,约好归时仍在此处接人。之后借了艘小筏,带着赵庭燕向这座孤岛划去。划了约莫半个时辰,小筏方才靠岸,骆昙将筏拖上岸拴好,便向眼前这有些许陡峭的山崖走去。
赵庭燕紧跟其后,问道:“自远处便瞧这岛四周,峭壁高耸,无处可攀,难道红谷便在其中?”
“人说千谷探尽,红谷难寻。家师遍访名山大川,东海千屿,方才寻得这归隐之地,岂能让人一瞧便瞧出端倪来。”骆昙说话间,走至满是藤蔓的峭壁边,拨开藤蔓,现出一条曲折幽暗的小路,直便踏入其中。赵庭燕见状,稍一犹豫,也便跟了上去。
前行了约两里,路势陡升,骆昙走惯了并不觉得如何。赵庭燕即便平日习武,走在这逼仄的小路上,依旧需时常歇歇脚,稍陡峭处更需手脚并用,堪堪才攀得上去。就这般路程又行了二里,路势方才渐缓,赵庭燕在这幽暗中依旧憋闷得喘不上气。
此时赵庭燕隐隐嗅见一丝甜香,引人沉醉。骆昙轻笑:“出了这小路便是那群猢狲藏酒的地方,红谷里果树甚多,这些猢狲每年都会藏些起来酿酒。想是许多年前它们偶然酿出了酒,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家师曾言他便是靠着这酒香寻得这红谷胜境的。待会儿我替你向这些猢狲讨些来尝尝。”
“原来世上真有猴儿酒,本还以为是仲商哥哥骗我的呢。”赵庭燕嘴角微翘,眼中又再找回了那往日的星辰。
就在说话间,赵庭燕忽觉豁然开朗,面前俨然是一处生机勃勃的林谷,一眼望不到边,只见飞鸟林间穿梭,猿猴枝头攀援。阳光透过叶间的缝隙,照在潺潺溪水之上,就如点点星光闪烁。微风抚过树梢,就如婆娑树影在人耳边低声呢喃。甚至远远听见了一声虎啸,惊起了那处飞鸟纷纷。眼前的生机,让赵庭燕觉得天地不再如骆嵩说的那般不仁,反是温柔如斯。
“世间真有世外桃源,若陶远明来过此地,怕是便不愿再离去了吧。”赵庭燕自小喜爱父亲给自己说那武陵人捕鱼人的故事,她自小便已开始憧憬那浪漫的梦想。
“谷中四季如夏,故总这么喧闹。”骆昙趁赵庭燕愣神的时候,自一旁山洞中走出,手中拿着一个陶罐,“这猴儿酒虽是鲜甜,可酒力绵长,稍不在意便要饮醉。待到了卫萤住处,再与你们慢慢饮。”
“也不知一会儿如何与卫姐姐说,卫姐姐散神之症未愈,怕她受不住,反倒加重了病情。”赵庭燕心中有些担忧。
“那便先不与她说,毕竟小弟尸首一日未见,终归还是有些希望的。”骆昙这番话仿佛是在说与自己听一般。
“不错,仲商哥哥此前受了这许多苦,那苦也当受完了,这次必能无事的。”赵庭燕听骆昙一说,星眸之中神采更甚,似是知道了骆嵩尚在人世一般。
二女沿碎石小道,走了大半日,穿林而过,攀上岛最东处的峰顶,顶上只有几座木屋,一处花园。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西坠,将在园中修剪花枝的人影拉长,就如她的相思一般。夕阳的柔光,将那本就柔美的身段映衬的更是柔美。她闻得有人,转过脸来,笑靥轻展,放下花剪,不急不慢,走至篱边,抬手正移开柴门,来人也恰至门前。
赵庭燕瞧见卫萤,竟也有些恍惚,望着眼前月华映水一般柔和明媚的女子,心想:世上真真的有这似水般的人儿。
待骆昙拉着赵庭燕入了花园,卫萤缓缓合上柴门,向夕阳的方向,望了两望。
三女在夕阳下,花园中的几个小竹椅上落坐。卫萤将刚添了新水的铜壶,搭到一边的小炉上,中间案上放着一个陶罐,一只茶壶,一支竹镊,还有一个木盒。
“卫萤,这是我的……好友,昭华郡主赵庭燕。”骆昙先开口介绍道,“庭燕,这便是仲商未过门的妻子,卫萤。”
“民女卫萤,见过郡主。”卫萤欲起身行礼。
赵庭燕伸手拉住卫萤双手道:“卫姐姐,无需多礼。我本也是苦寒家出身,见不得这许多礼数,往后直唤我庭燕便好。”
卫萤见赵庭燕说话真切,也再不客气,言道:“此间只有一对茶碗,待我回屋再取。”
“我许久未饮到这谷中的猴儿酒了,我自饮酒。”骆昙说着,抱着陶罐饮了一大口猴儿酒,想是军中如此惯了。
“也是,师姐本就不爱饮茶,不知庭燕妹妹……”
卫萤话未说完,骆昙便将陶罐递到赵庭燕眼前,说道:“这猴儿酒要就着陶罐饮,一口饮下,口鼻之内尽是花果香甜。”
赵庭燕虽性子外向,可毕竟女子,在生人面前这般饮酒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可依旧硬着头皮饮了一口。
“庭燕妹妹,这酒最是醉人,尝尝便好。”说罢卫萤将案上木盒打开,取出两只茶碗,这是两只越窑秘色瓷茶碗,“听仲商说,是冷公子花了近十年的时间方才寻得两只孤品,却又能配作一对的茶碗。”
卫萤说完,笑吟吟地瞧着赵庭燕,将赵庭燕瞧的有些脸红,方才移开目光去投茶冲水,再缓缓将金黄的茶汤添进茶碗。
“庭燕妹妹,今日怕你也累了,先一起用些粗茶淡饭,有事待明日慢慢再说。”卫萤将一碗茶送至赵庭燕手边,便起身去准备饭食去了。而她自己的这盏茶,依旧放在案上,那秘色瓷碗中的茶汤尚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