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河灯引
梅溪镇的水路,像一条被旧时光反复搓洗的发带,乌篷船挤在上面,吱呀着来回。腊月三十夜,河埠头的青石阶结了薄冰,踩上去,冰面下传出暗裂声,像谁在低低哭。
每年除夕,镇民要放河灯,为亡魂照路。灯分两种:白灯引路,红灯渡冤。白灯多,红灯少,因红灯需以血为油,谁也不愿在年关割自己一刀。
今年红灯却出奇地多。河埠头排了三十六盏,灯面画朱符,灯油里掺胭脂,远远望去,一条河像被拉开的伤口。
掌灯人是个外乡少年,十七八岁,眉目清寒,穿一件旧棉袍,袖口绽出棉絮,像是被去年的雪塞满。他自称“阿渡”,左手提一只青竹篮,篮里装着最后七盏红灯,右手攥一把薄刃,刃口映灯火,一闪一闪。
阿渡不言不语,只在每只红灯里滴指尖血。血落油中,发出“嗤”一声,像婴儿吸奶。
镇上的孩子围着他看,又惧又奇。有个胆大的伸手去碰灯面,指尖刚触及朱砂符,灯焰猛地一抖,孩子掌心立刻多了一道红痕,像被谁咬了一口。孩子哭,阿渡抬眼,眸子深得照不见灯。
“灯认主,莫乱碰。”
声音不高,却压得四周爆竹声都哑了一瞬。
子正,鼓楼上更声撞三下,河道腾起雾。雾先白,再青,最后转成淡蓝,像染坊里最后一缸靛青被倒进河里。
阿渡把最后一盏红灯放上水。灯底压着一张小纸人,纸人背写生辰八字,字色暗褐,是干血。
灯一离岸,忽然逆流,朝镇外漂。雾被灯切开,露出一条幽暗水路,两岸芦苇枯立,像无数守夜人。
苏砚与阿兰恰好从祠堂回绣坊,途经河埠。看见逆灯,苏砚心头一跳——那灯面朱符,是母亲生前绣“锁魂回针”里最后一式“归舟”。
阿兰拉住他,以指在他掌心写:“跟。”
两人解一艘小划子,悄无声息滑进雾。
阿渡回头,看见他们,并未阻止,只将竹篮倒扣,篮底“哗啦”滚出一把铜钱,钱孔皆穿红绳。铜钱落水,竟不沉,排成一列,像给船指路。
船随钱走,雾愈深,两岸灯火渐远,只剩水声与心跳。
约莫半柱香,水面忽现一片黑影,影中隐约有楼阁轮廓,檐角悬铃,却无风自响。
阿渡低声道:“到了。”
他抬手,将薄刃在掌心一划,血涌如注,滴入河中。
血落水,黑影立刻浮起,竟是一艘沉船,船身布满水锈,船头雕一兽首,似蛟非蛟。船舱里灯火通明,却照不见人影,只见一排排红灯,灯里各坐一个婴孩,赤身裸体,以血为被。
婴孩齐睁眼,目光穿过纸灯,落在苏砚身上。
苏砚胸口骤痛,仿佛有针自里向外扎。
阿渡踏上沉船,船身不晃。他回头,第一次露出笑,却像冰面裂口:“你母亲欠我一条河,今日该还。”
苏砚愕然:“母亲已投井——”
“井通河。”阿渡指向沉船底部,“井里填的是她最后一滴泪,泪里锁的是我妹妹的魂。”
阿兰忽然跪倒,双手捧心,指缝渗出红。
苏砚扶她,却听她喉间发出婴儿般咯咯笑声,笑声里夹一句女声,极轻极冷:“苏家针法,以魂锁魂,以血偿血。”
声音是母亲。
阿渡抬手,船舱红灯齐灭,婴孩哭声大作。哭声里,水面浮起无数白灯,灯面皆绣“婴戏图”,灯油却是黑的,像墨。
白灯聚拢,将沉船围成牢笼。
阿渡割破指尖,以血在船板写符,符形与祠堂母亲绣像左眼瞳仁一般无二。
符成,船舱底裂开一缝,缝里涌出井水,水色血红,带着茉莉冷香。
井水漫过脚踝,阿兰被水一激,口中喷出一粒黑珍珠,珠滚入水,立刻化为一朵黑莲。
黑莲绽开,莲心立一少女,绿袄,鬓边茉莉,正是雪照。
雪照抬手,指向阿渡:“你妹妹,在我手里。”
阿渡目眦欲裂:“放她!”
雪照微笑:“放可以,拿苏家绣魂来换。”
苏砚这才明白:母亲当年为保雪照,以阿渡妹妹之魂为锁,锁于井,流于河,沉于船。
阿渡此行,是为索魂。
雪照伸手,黑莲化锁链,缠住苏砚手腕。
锁链另一端,系着沉船最深处的一盏红灯,灯里婴孩睁眼,左眼空洞,正是阿渡妹妹。
阿渡以刃割腕,血洒锁链,链遇血,寸寸断裂。
婴孩脱灯而出,化作一道红影,扑进阿渡怀里。
雪照身影却开始溃散,像被水冲开的墨。
她最后看苏砚一眼,声音温柔:“阿弟,别忘了照岁灯。”
话音散,黑莲化灰,灰里落下一枚铜钥匙,齿口缺半,与遗照卷里那半片严丝合缝。
阿渡抱妹妹魂影,向苏砚深深一揖:“债已清,河灯为证。”
他抬手,沉船灯火全灭,唯余一盏白灯,灯面写着“归”字。
灯漂向远方,雾随之散尽。
天已微亮,远处爆竹声起,梅溪镇醒来。
【尾声】
次年除夕,河埠头再无红灯。
苏砚在井边放一盏白灯,灯面绣“婴戏归舟”,灯油是他指尖血。
灯漂出十丈,忽有红影自水中跃起,化作一只红蝶,栖在灯顶。
蝶翅上,隐隐一行小字:
“照岁长明,债已两清。”
苏砚抬眼,雾起处,阿渡立于对岸,向他拱手。
两人隔河相望,一灯如豆,照见彼此眼底,再无旧债。
河灯一盏,照见人间债,也照见人间偿。
(第二章卷一·河灯引完)
卷二 渡鸦
梅溪镇的夜航船,每旬只开一趟。船名“乌篷子”,船身细长,乌篷低矮,篷顶压着一弯铁月亮,行船时月亮随水晃动,像随时会割断桅绳。
船主是个独臂老人,姓白,镇上叫他“白爷”。白爷的右臂齐肩而断,断口处镶一枚铜钩,钩上常年悬一只黑陶酒壶。壶里装的不是酒,是磨碎的乌鸦骨粉,兑了河水,颜色像隔夜墨。白爷说:乌鸦渡夜,骨粉指路。
腊月十六,大寒。乌篷子破例在夜里加开一趟。船票不卖,只换——一根头发、一滴血、或一句真话。
白爷立在船头,铜钩挑起一盏青灯,灯罩用油纸糊成,纸上画一只独眼乌鸦,乌鸦眼角垂一滴朱泪。
灯一亮,河雾骤起,灯焰却纹丝不动。
岸边站着三个人:
苏砚——怀里抱一只黑布包袱,包袱里似乎会动;
阿兰——颈间胎记未褪,淡粉齿痕,像随时会再裂开;
一个陌生少年——身披蓑衣,蓑衣滴水,帽檐压得很低,只露薄唇,唇色与河水一般冷。
白爷以钩指少年:“你付什么?”
少年抬手,掌心摊出一撮黑羽,羽根带血。
“渡鸦羽,换三席。”
白爷咧嘴,钩尖挑起黑羽,羽触灯焰,火舌立刻泛蓝,像被墨染。
“上船。”
船篷内极窄,只容四人并肩。篷顶悬七枚铜铃,铃舌皆无,却每过一处桥洞,便齐声作响,声音像婴儿哭。
舱板中央,生一只小火盆,盆里燃的不是炭,是乌鸦骨粉,火色青蓝,照得人影子发绿。
白爷盘腿而坐,铜钩勾起酒壶,壶嘴滴下一滴墨汁,落火盆,“嗤”一声,火苗蹿高,墙上浮出一只巨大鸦影,鸦影张口,竟吐人言:
“乌篷子,三更开,五更返,返时少一人。”
声音落下,船身轻晃,已离岸。
苏砚抱包袱的手紧了一分。包袱里传出窸窣声,像有幼猫抓挠。
阿兰以指在舱板写:“何物?”
苏砚低声:“雪照。”
包袱倏地静止。
少年抬眼,第一次正示面容——左脸如玉,右脸却覆一道黑色羽痕,羽痕从额角延至下颌,像乌鸦栖于面。
“我叫乌生。”少年嗓音沙哑,“你们欠我一条河。”
阿兰指尖一顿,胎记隐隐作痛。
乌生抬手,以指甲划破自己左腕,血滴火盆。火盆“嘭”地炸开一簇蓝焰,焰中映出一幕:
——大雪夜,河面漂一盏白灯,灯里坐着一个婴孩,婴孩左眼空洞;
——婴孩旁,跪一少女,以针挑自己左眼,血滴入灯;
——少女抬头,正是阿兰。
焰灭,舱内死寂。乌生舔去腕上残血,声音轻得像风:“三年前,你取我妹妹的眼,今日我来取影。”
船行至河心,雾浓如絮。
白爷忽以钩敲船舷,三下,水声骤停。
“到渡鸦湾了。”
湾是回水沱,水面平静如镜,镜下却暗流翻涌。
白爷起身,铜钩挑起乌篷一角,露出湾心一座石塔,塔身没入水中,只余塔尖。塔尖悬一铁笼,笼里囚一只活乌鸦,乌鸦左眼血红,右眼惨白。
乌生起身,蓑衣落地,露出腰间一束黑羽短笛。笛贴唇,吹不出声,却有风自笛孔涌出,风带腥甜,像新绽伤口。
铁笼乌鸦闻声振翅,翅拍铁栅,发出婴儿般啼哭。
水面随之裂开一道缝,缝里浮起一只红灯,灯面绣“渡”字,灯油却是黑色。
红灯漂至船边,灯底黏一张小照——正是乌生妹妹,脸被墨涂,只留左眼空洞。
乌生以指拈照,照中墨痕立刻渗到他指腹,像活物钻入。
阿兰颈间胎记骤裂,血流如注,血滴船板,竟化作小小黑羽。
苏砚抱包袱站起,包袱布散开,露出一只青白瓷罐,罐口封蜡,蜡上压母亲绣像左眼那粒黑珍珠。
“雪照在此。”苏砚声音微颤,“以眼还眼,以影渡影。”
乌生看罐,目中闪过极痛,却摇头:“不够。”
白爷忽然插话,铜钩敲火盆,火星四溅:“再添一桩旧事。”
火盆焰高,映出第二幕:
——三十年前,白爷尚全臂,驾乌篷子载一孕妇,孕妇怀里抱一布包;
——夜过渡鸦湾,布包啼哭,孕妇以剪挑布包眼,血滴河灯;
——灯漂塔下,孕妇投水,布包留在船头。
火灭,白爷抬眼,独臂铜钩指向乌生:“你,是那布包。”
指向阿兰:“你,是挑眼的剪。”
指向苏砚:“你,是留灯的灰。”
三句话,像三枚钉子,钉住三人的影子。
乌生以黑羽笛划破掌心,血滴红灯,灯焰立变血色。
阿兰以血滴火盆,火盆青焰化红。
苏砚揭开瓷罐,黑珍珠滚落掌心,珍珠遇血,裂为两半,一半化雪照剪影,一半化婴孩啼哭。
剪影与啼哭同时扑向红灯。
灯焰高涨,火中立一少女,绿袄、茉莉、朱砂痣,左眼空洞,正是雪照。
雪照抬手,抚过乌生面颊羽痕,羽痕化作黑烟,烟中现出乌生妹妹真容——与雪照一模一样,只右眼有血泪。
两影重叠,红灯炸成千万星火,星火落河,化作白灯,灯灯皆亮,水面顿成星海。
乌生跪倒,泪落火盆,火盆最后一朵蓝焰熄灭。
白爷以铜钩勾起雪照剪影,剪影缠钩,化一缕青烟,烟里传来婴儿笑声。
乌生起身,向苏砚与阿兰深深一揖:“债清,影归。”
他转身跃入河中,蓑衣散开,化成千万黑羽,羽随白灯漂远。
船身轻晃,雾散,东方既白。
白爷以钩敲船舷,三下,乌篷子掉头返航。
返时,船篷铜铃七枚,少了一枚。
铃舌归位,声音清脆,像婴孩破涕为笑。
【尾声】
次年腊月,渡鸦湾石塔倾塌,铁笼空空。
乌篷子仍在,船头却悬一只新铜铃,铃舌是一根黑羽。
每至除夕夜,铃自响,响声里夹着极轻一句:
“渡鸦归,照岁明。”
梅溪镇的孩子说,夜深过桥,能看见河面漂一盏白灯,灯上立一只乌鸦,乌鸦左眼血红,右眼却映万家灯火。
灯火里,有一对少年少女并肩——左脸如玉,右脸羽痕,像两枚被岁月磨亮的镜子。
渡鸦之渡,不在河,在心。
(第二章卷二·渡鸦完)
卷三 沉钟
乌篷子返航后的第三日,梅溪镇忽然失了更鼓。
鼓在鼓楼上悬了七十年,鼓面是整张牛皮,冬日敲之,声如闷雷;夏夜敲之,声似裂帛。如今鼓槌空悬,鼓面却湿得滴水,像刚从河里捞起。
更夫老赵头说,半夜打鼓,鼓里传出第二道声音——不是鼓声,是钟声,沉而钝,一记一记,仿佛有人在水下撞铜。
钟声一起,镇上的狗全噤声,婴儿同时夜啼。
更鼓失声的第二天,河面起雾,雾厚到五步之外不辨人影。雾中心浮起一座铜钟,钟身倒扣,如巨碗覆水,钟顶系一截断缆,缆头撕裂,似被巨力扯断。
钟壁绿锈斑驳,锈里夹血色纹路,像干涸的血管。
铜钟四周,漂着七盏白灯,灯面无符,只写“沉”字。
白灯排成北斗之形,勺口正对镇口。
苏砚与阿兰闻讯赶到河岸。阿兰颈间胎记已结痂,痂呈钟形,色如铜绿。
她以指尖蘸河水,在船帮上写:“钟里有婴。”
苏砚心头一凛。
乌篷子船主白爷不知何时已立在岸边,铜钩上悬那只乌鸦骨酒壶,壶口塞着破布,布上渗黑水。
“钟响三声,河要收人。”白爷声音沙哑,“三更前须送魂入钟,否则镇子陪葬。”
“送谁的魂?”
白爷抬钩,钩尖指向阿兰:“她。”
阿兰不躲,反向前一步,痂裂开,渗出一行铜绿血,血滴入水,化成小小钟形涟漪。
白爷眯眼:“原来你就是钟钥。”
苏砚挡在阿兰前:“说清楚。”
白爷以钩敲船舷,声音像铁锹铲冰:“三十年前,更鼓楼底埋一铜钟,钟里镇着早夭双生子。钟要翻身,须以当年锁钟人之血为祭。”
他抬眼,独臂指向阿兰,“锁钟人是你母亲。”
雾更浓,铜钟缓缓旋转,每转半圈,钟壁便现一道裂缝,缝里渗出暗红水,水聚成婴孩小手,抓向白灯。
白灯一盏盏熄灭,每熄一盏,镇上一户人家的长明灯便同时熄灭。
苏砚想起祠堂里那盏照岁灯——火苗正一寸寸矮下去。
白爷递上一只乌木匣,匣面浮雕并蒂莲,莲心嵌半片铜钥匙——与遗照卷那半片严丝合缝。
“匣子能开钟,却需血温。”
阿兰接过钥匙,钥匙齿触掌心,立刻烫出一道焦痕。
她朝苏砚笑,第一次发声,声音却像老井回声:“我去。”
苏砚抓住她手腕,指尖触到痂,痂剥落,露出底下铜绿筋络,筋络跳动,像小钟。
阿兰以指在他掌心写:“替我守岁。”
写罢,她转身踏上乌篷子。白爷铜钩一点,船如离弦,劈雾而去。
雾散处,铜钟已倒转,钟口朝天,像一张巨嘴。
阿兰立于船头,解开衣襟,以钥匙抵胸口。钥匙齿触皮,血涌如泉,却未滴落,反被钥匙吸尽,钥匙渐渐发红,像被火烧。
船近钟口,钟内传来婴儿笑,笑声重叠,似双生。
阿兰将钥匙插入钟顶锁孔,轻轻一旋。
“咔哒——”
铜钟裂缝齐张,钟内涌出大量井水,水色血红,水面上浮两个婴孩,背对背,一粉一青,粉者睁眼,青者闭眼。
婴孩额心各嵌半片铜钥匙,两片钥匙合拢,发出清脆一声——
像当年更鼓第一声。
血井水升至船舷,却未溢入。
两个婴孩同时伸手,抓住阿兰脚踝。
阿兰俯身,以指尖蘸血,在粉婴眉心补一朱砂痣,在青婴眉心点一泪痕。
痣与痕一成,婴孩身形开始融化,化成两股血流,血流交缠,沿钥匙孔倒流回阿兰胸口。
阿兰身体渐渐透明,胸口却多一枚铜铃,铃舌是小小钟形。
铜铃响,钟声沉而暖,像冬日午后第一缕阳光。
钟声里,铜钟裂缝愈合,钟身缓缓沉入水底,只留钟顶锁孔,孔内嵌一枚完整铜钥匙,钥匙柄刻“照”字。
雾散,河面恢复平静,更鼓楼忽传鼓声,第一声闷,第二声亮,第三声远。
镇上长明灯一盏盏亮起。
乌篷子返航,船头只立白爷一人。
阿兰不见,唯铜铃悬于船桅,铃下坠一缕铜绿发,发梢缠白茉莉。
白爷将铜铃抛给苏砚:“她替钟守岁,你替她守灯。”
苏砚握紧铜铃,铃舌轻碰掌心,像阿兰在笑。
【尾声】
次年立春,更鼓楼新鼓悬起,鼓面蒙的是铜绿浸染的牛皮,敲之,声里带钟韵。
河心铜钟再未浮起,但每至三更,水下发沉钟之声,咚咚——像心跳。
乌篷子改了航线,不再夜行,只在黄昏载客游河。
船头挂一只铜铃,铃身刻“照”字,铃舌是钟形。
有孩子夜过河边,说看见雾中有一少女,绿袄白茉莉,倚钟而坐,膝上摊一幅绣绷,绷面绣并蒂莲,莲心两滴泪,一粉一青。
少女抬头,冲孩子笑,唇未动,却有钟声传来:
“沉钟不响,照岁长明。”
沉钟不响,河灯长明。
(第二章卷三·沉钟完)
卷四 无头帆
沉钟归底后第七日,梅溪镇的水位忽然降了三寸。河床裸露,像被谁悄悄抽走一段记忆。更怪的是,镇口那座“回头桥”的桥墩上,出现一道崭新裂痕,裂痕里夜夜渗出铁锈水,一滴,两滴,落在河面,晕成一只只小小的红色圆晕,像被割下的头颅。
桥是乾隆年间修的石拱桥,旧名“太平”,因桥身正对镇口,凡离镇者回首可望灯火,遂被叫成“回头桥”。桥拱顶原挂一面铜镜,镜背铸“照归”二字,镜面却在前夜无故碎成七瓣,断面齐整,像被刀切。
碎镜下方,悬一块船帆残片,帆白而薄,无字无纹,只帆首缺了一截,仿佛被连根撕去桅杆。帆片在风中猎猎,却不鼓,像一张被缝在空中的脸。
镇人言:无头帆现,必有舟覆人亡。
腊月二十八,乌篷子停靠桥洞下。船主白爷独臂撑篙,篙尖点碎镜,铜片落水,发出“啵”一声,像水泡破裂。
“要借帆?”白爷抬眼,铜钩上悬那只乌鸦骨酒壶,壶嘴滴黑水,水落河心,立刻沉下去,像被什么吞掉。
苏砚立于岸,怀里捧一只乌木匣,匣里装那枚完整铜钥匙——“照”字朝上。
“去无头湾,借无头帆。”
白爷咧嘴,齿缝嵌铜绿:“帆不借,只换。”
“换什么?”
“换你的影。”
苏砚未语,阿兰从雾中走来,颈间铜铃微响,铃舌是钟形,钟声却轻得像心跳。
阿兰抬手,以指尖在船帮写:“我换。”
白爷看她,独目深处映出铜铃:“铃是钟心,影是帆骨,倒也公平。”
阿兰解铃,铃落掌心,化一缕铜绿烟,烟凝成一枚小小帆形铜片,铜片边缘锋利如刃。
白爷以铜钩挑起帆片,钩尖划过,发出“铮”一声,碎镜余片齐飞,拼成一面新镜,镜背“照归”二字却反写。
“上船。”
乌篷子逆水行,雾更浓。篷顶铁月亮晃动,月光却像被抽走,只余一圈冷白边。
船舱底,压着一只木箱,箱盖无锁,却贴一张黄符,符上画“回头”二字,字尾倒卷,像钩子。
白爷以铜钩挑符,箱盖自开,内铺一层黑羽,羽上躺一张人皮帆——皮白而薄,毛孔清晰,颈口处齐整切口,像被快刀瞬间割下。
帆心纹一幅图:回头桥、碎镜、独臂人,图却是反的——桥拱朝下,镜碎向上,人影倒立。
白爷以钩背敲帆,皮帆发出低低叹息:“还差一头。”
阿兰抬手,以铜绿帆片贴皮帆颈口,帆片与皮肉相融,立刻生出一颗小小人头剪影,面目模糊,只左眼空洞。
苏砚认出那剪影——守画人沈持盈。
皮帆鼓胀,无风自起,帆面渗出细细血珠,血珠滚落,在舱板排成一行小字:
“无头帆起,回头无岸。”
船身剧震,像被水下一双巨手抓住。白爷铜钩猛击船舷,喝道:“抓稳!”
河水忽然倒卷,船头朝下,竟被吸入一条水下暗道。暗道四壁生满铜绿,绿锈间嵌无数碎镜,镜里映出同一张脸——少年苏砚,却独缺左眼。
暗道尽头,是一间石室。室顶悬一盏白灯,灯下置一具无头石像,石像着官服,双手捧镜,镜面空白。
石像脚边,散乱七颗头颅,皆石雕,面目模糊,唯颈口平整。
白爷以铜钩击石像膝,石像裂,内空,藏一卷帛书。帛书展开,是母亲手书:
“壬寅腊月,吾以影换帆,以帆镇河。帆需七头,已献六头。最后一头,留待吾儿。”
苏砚指尖发凉。
阿兰忽以铜绿帆片抵住自己颈动脉,帆片边缘已割破皮肤,血珠滚落,却未坠地,反被帆片吸尽。
帆片吸足血,化作一道血帆,帆面显影:阿兰背影,颈间铜铃碎成星,星聚成桥,桥尽头立一少年——苏砚,左眼完整。
血帆鼓胀,欲飞。苏砚以铜钥匙抵住帆心“照”字,钥匙与血同时发光,光凝成一道门,门内是回头桥,桥面铺满碎镜,镜里映出完整苏家祠堂。
白爷铜钩一挑,石像空白镜面裂开,镜后竟是一截断头脖颈,断面新鲜,血未干。
脖颈张口,发出母亲声音:“砚儿,莫回头。”
苏砚却转身,以铜钥匙插入脖颈断口,钥匙没至柄。
石室崩塌,暗道水退,乌篷子浮回河面。
回头桥裂痕愈合,碎镜拼合,镜背“照归”二字转正。
无头帆已完整,帆首新生一颗石质人头,面目模糊,左眼嵌铜铃,铃舌是钟形。
白爷以铜钩挑帆,帆落乌篷顶,帆面映出第一缕晨光,晨光里,阿兰身影淡去,只剩铜铃在帆顶轻响,像心跳。
【尾声】
次年立春,乌篷子改漆白身,帆作白底红纹,远看像一面巨大照镜。
船头悬铜铃,铃舌是钟形,每过桥洞,铃响一声,桥下便浮起一盏白灯,灯面写“归”字。
有夜归人说,灯里映一少女背影,颈间铜铃碎成星,星聚成桥,桥尽头少年伸手,左眼明亮。
回头桥不再回头,凡离镇者,回首只见帆影,帆影里铜铃轻响,像在说:
“无头帆起,照岁长明。”
无头帆得首,照岁灯长明。
(第二章卷四·无头帆完)
卷五 鱼娘
无头帆归位后的第十日,梅溪镇的水忽然有了腥甜气味。
那气味不来自河,而来自井。最先发现的是更夫老赵头,他在腊月二十九的子夜打更,路过胭脂井——井口竟浮出一层淡红水膜,像旧时新娘的盖头。老赵头以灯笼一照,水膜里隐隐有鳞光闪动,一尾赤鲤的影子,贴着井壁游走,尾巴却拖着一缕长发。
第二日,镇上传开:胭脂井里出了“鱼娘”。
鱼娘者,半人半鱼,面若好女,发似水草,啼声如婴。每逢灾年便现,以发缠人足,拖入井底,偿水债。
苏砚闻讯,携铜铃至井边。铜铃是阿兰化帆前所留,铃舌钟形,轻摇不响,唯有在井口才会发出低低呜咽。
铃响三声,井水忽涨,漫过井栏三寸,水色澄红,像掺了胭脂。
水面上浮起一张小照——正是第一章里“影妻”卷婴孩图里的绿衣少女,只是眉目更幼,嘴角一点朱砂痣,像一粒未熟樱桃。
小照背面,用褪色墨写:
“壬寅腊月,鱼娘祭,以发偿命。”
腊月三十,祭井日。
镇民遵旧例,以三牲祭胭脂井。猪头、羊头、牛头依次排开,井口却冒出一股黑水,将三牲卷入井底,连骨头也未浮起。
更鼓楼上,更夫老赵头吊着嗓子喊:“鱼娘不纳血食,要活人发!”
镇人惶惶,皆剪发投井。发落水,瞬即被吸尽,井面却浮起更多小照,照照都是同一少女,年龄不同——三岁、五岁、七岁……直至十四,最后一张,少女眉心朱砂痣已成血洞。
苏砚以铜铃压井栏,铃舌碰石,发出“当”一声,井水退三寸。
井底传来婴啼,啼声三短一长,像暗号。
白爷撑乌篷子而来,船头悬无头帆,帆面映出一张少女侧影,侧影颈后有一条细细缝线,像被缝过的破布。
“鱼娘要的不是发,是影子。”白爷声音低哑,“影子在沉钟底,被锁了三十年。”
苏砚心头一震——沉钟底,正是阿兰化铃处。
入夜,乌篷子载三人:苏砚、白爷、更夫老赵头。
老赵头怀里抱一只黑陶罐,罐口封蜡,蜡上压一枚铜铃,铃舌是钟形。罐里装的,是镇上所有剪下的活人发,发长丈余,浸井水,已结成一块黑亮的发饼。
船过渡鸦湾,湾水平如镜,镜下却暗流翻涌。
白爷以铜钩敲船舷,三下,水面裂开一条缝,缝里浮起铜钟残影——钟顶锁孔空空,钥匙已失。
苏砚以铜铃抵锁孔,铃舌触孔,发出“叮”一声,铜钟残影碎成无数光点,光点聚成一尾赤鲤,鲤身覆满铜绿,鳞片却是人指甲。
赤鲤张口,吐出一缕长发,发尾系一枚小小铜钥匙,钥匙柄刻“鱼”字。
钥匙入手,赤鲤化少女,少女绿袄、白茉莉、朱砂痣,正是雪照,却下半身是鱼尾。
雪照抬眼,左眼空洞,右眼含泪:“井底冷,我要回家。”
苏砚伸手,雪照却退后,鱼尾拍水,水溅起,化作无数小照,照照都是井底——井壁生满铜绿铜铃,铃舌皆婴儿指骨,铃响,婴啼。
白爷以铜钩挑起发饼,发饼遇赤鲤血,立刻化为一面黑镜,镜里映出三十年前——
大雪夜,胭脂井边,母亲以剪剪下婴儿发,发缠铜钥匙,钥匙锁井,婴儿投入井底,婴儿啼声三短一长。
母亲抬眼,眸子绿如铜锈。
黑镜碎,雪照鱼尾化双腿,双腿间一线血痕,像被缝过的破布。
她以手抚痕,声音细若游丝:“钥匙开了钟,也开了井,井要吞镇。”
白爷铜钩一挑,钩住雪照颈后缝线,缝线断裂,雪照身形溃散,化作一尾赤鲤,鲤身覆满铜铃,铃舌皆婴儿指骨。
赤鲤扑向黑陶罐,罐口铜铃炸开,发饼涌出,缠住鲤身,鲤身与发饼同时燃烧,火色青蓝,像井底幽光。
火中,雪照最后一声婴啼,化作一滴铜绿泪,泪落井口,井水退尽,井底现一具小小石棺,棺盖雕并蒂莲,莲心嵌铜钥匙。
钥匙入手,石棺自开,棺内空无一物,唯棺底刻一行小字:
“鱼娘归,照岁明。”
苏砚以铜铃覆棺,铃舌触石,发出“当”一声,石棺合拢,井口生出一朵铜绿莲花,花心孕一尾小小赤鲤,鲤身透明,可见心跳。
白爷以铜钩挑起莲花,莲花化一盏青灯,灯面绘“鱼娘归”,灯油是铜绿泪。
灯漂远,雾散,河面恢复平静。
【尾声】
次年立春,胭脂井干涸,井壁生满铜绿莲花,花心孕赤鲤,鲤身透明,可见心跳。
镇人传言:每至除夕夜,井底会传婴啼,啼声三短一长,灯市上便多一盏青灯,灯面绘“鱼娘归”,灯油是铜绿泪。
有夜归人说,灯里映一少女背影,绿袄白茉莉,鱼尾化双腿,双腿间一线血痕,像被缝过的破布。
少女回头,左眼空洞,右眼含泪,唇未动,却有钟声传来:
“鱼娘归,照岁明。”
鱼娘归,照岁明。
(第二章卷五·鱼娘完)
卷六 雾中橹
鱼娘归位后的第七夜,梅溪镇起了大雾。雾从河面升起,先是一缕白烟,继而像一匹巨大的白绸,把整个镇子裹进怀里。灯火被吞没,更鼓被消音,连狗吠都成了闷在罐子里的回声。
雾最浓处,是“回头桥”与乌篷子泊岸之间那一段河道。传说那里曾经沉过一艘官船,船上押解的囚犯一夜之间尽数消失,只剩橹桨兀自摇动,发出“咿呀——咿呀——”的空响。
这夜,那声音又回来了。
更夫老赵头提着铜锣巡夜,锣面贴一张“照岁”黄符。走到桥中央,忽见雾中漂来一盏灯,灯色青白,形如满月。灯后,慢慢显出一条船影,船无桅,无帆,唯有一支橹,橹杆高过雾顶,橹叶却浸在水里,像一条长长的脖子。
橹声每响一次,雾便退一分;灯色每亮一分,桥影便淡一分。
老赵头眯眼,看见橹杆顶端吊着一个人——或者说,半个。
那人身披蓑衣,斗笠压到眉心,脖子以下空空荡荡,只有几根暗红筋络吊在橹杆上,像被抽了骨的鱼。
老赵头想敲锣,锣却先一步发出“当”的裂响,黄符自燃,火舌舔上他的袖口。雾扑过来,火灭了,锣声沉进水里。
第二天,桥头多了一枚湿脚印,脚印只有前半截,脚跟处拖一滩水迹,像有人踮着脚尖走了三步,然后凭空消失。
苏砚闻讯赶来,脚印已干,只剩铜锣半截埋在桥下湿沙里。锣面有一道新裂口,裂口边缘凝着黑水,凑近闻,有茉莉冷香。
白爷撑乌篷子泊在桥洞,无头帆已拆,桅杆上悬一只空铜铃。铃舌早化钟形,悬在桅顶,铃声不响,却滴下一粒粒铜绿。
“雾中橹动了。”白爷哑声说,“橹一响,河要收影。”
“收谁的影?”
“收所有欠河的人。”
白爷抬手,铜钩挑起半截湿锣,锣底贴一张湿纸人,纸人背上写生辰八字,字迹是苏砚的。
苏砚心头一凛——八字是他出生那日,母亲亲手记下的。
纸人心脏处缺一块,缺口呈橹叶形。
“雾中橹缺个舵手。”白爷看向苏砚,“你母亲当年押送官船,橹下锁了七条影,如今要还。”
苏砚握紧铜铃:“我去。”
阿兰不在,铜铃里只剩心跳回声。
入夜,乌篷子驶入雾心。
雾浓到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橹声指引方向——咿呀、咿呀,每响一次,船便前进一尺,水面却退一尺,像船行在一条倒流的河上。
船头摆一盏青灯,灯油是鱼娘铜绿泪,灯芯是雪照朱砂痣。灯火不动,雾却围着灯旋转,形成一只巨大的眼。
灯后,横着那支传说中的雾中橹。橹杆粗如人臂,通体乌黑,橹叶却白得像骨。杆顶吊着的半截人影,此刻正慢慢抬起斗笠,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守画人沈持盈。
只是他左脸如玉,右脸却覆满铜绿羽痕,像被鱼娘鳞片侵蚀。
“我替你母亲守橹三十年。”沈持盈声音像湿布擦镜,“如今橹要翻身,须以影作舵。”
他抬手,橹叶划破雾面,雾裂成两半,裂缝里露出一条幽深水道,水道尽头悬一座铜钟——正是沉钟残影。
钟下漂着七盏白灯,灯面各写一字:照、岁、长、明、影、归、舟。
七灯排成北斗,勺口正对乌篷子。
沈持盈以指敲橹,橹声骤急,白灯一盏盏熄灭,每灭一盏,乌篷子便下沉一分。
最后一盏“舟”字灯将灭时,苏砚以铜铃击灯罩,铃舌钟形,击出清脆一声,灯火竟转青。
沈持盈低笑:“铃是钟心,舟是橹影,你果然带了钥匙。”
他抬手,橹叶挑起那半截人影,人影颈下断口处,竟连着一条极细铜线,铜线另一端,系在乌篷子桅顶铜铃。
铜铃响,铃舌钟形,敲出三下心跳。
沈持盈身影开始溃散,像被水冲开的墨,最后只剩一句话:“橹归舟,影归铃,债清了。”
雾骤散,乌篷子已泊在无名洲。
洲上生满铜绿芦苇,芦苇穗头悬小小铜铃,铃舌皆钟形,风一吹,齐响,像万人心跳。
洲心立一座石塔,塔顶无檐,只插一支巨大橹杆。橹杆顶端,吊着完整人形——正是沈持盈,却双目紧闭,颈下无血痕,像被风干的纸。
塔身刻满字,字皆反写:
“壬寅腊月,以影锁橹,橹动影散,雾散舟归。”
苏砚以铜铃贴塔身,铃舌钟形,击塔一声,塔身裂,内空,藏一卷帛书。
帛书展开,是母亲手书:
“吾以七影镇雾橹,留一影待子归。子归时,橹化舟,舟化铃,铃化心。”
帛书背面,绘一幅图:回头桥、碎镜、独臂人,图却是正的——桥拱朝上,镜整如新,人影完整。
图下,压着一枚铜钥匙,钥匙柄刻“橹”字。
钥匙入手,橹杆自塔顶脱落,化一支长桨,桨面刻“照岁舟”三字。
桨落乌篷子,船身自动掉头,逆水返镇。
回头桥在望,桥顶铜镜已复圆,镜背“照归”二字正向。
镜中映出沈持盈完整身影,他抬手,向苏砚作揖,唇形无声:
“舟归,影归,债清。”
【尾声】
次年清明,乌篷子改漆青底白纹,桅顶悬铜铃,铃舌钟形。
船头摆一盏青灯,灯油是铜绿泪,灯芯是朱砂痣。
每至雾夜,船行河心,橹声自动响起——咿呀、咿呀,像心跳。
雾散处,洲上石塔已塌,塔身碎片拼成一座小小石桥,桥名“照岁”。
桥头立一碑,碑面光滑如镜,镜里映一少年,左目明亮,右脸羽痕已褪。
有夜归人说,碑后常立一人,身披蓑衣,斗笠压眉,像在等待。
等人走近,人影便散,只剩橹声远远传来:
“雾中橹响,照岁长明。”
雾散橹响,照岁长明。
(第二章卷六·雾中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