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刚过,北朔军营的帐篷便浸在浓稠的夜色里。篝火早已转弱,只余几点暗红火星在风里明明灭灭,映着巡逻兵甲胄上冷硬的光。林晚裹紧了玄色镶金边的披风,靴底踩过结霜的草地,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陛下,夜风太凉了,您已经巡了两圈西翼,回帐歇息吧。”青禾捧着暖炉跟在身后,声音被风吹得发颤。她看着林晚鬓角沾着的白霜,像落了层早雪,忍不住又劝,“阿古拉将军说,白日里大靖毫无动静,夜里该不会……”
话未说完,林晚忽然抬手按住她的肩。两人同时屏住呼吸,耳中捕捉到极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异动——不是风吹草动的沙沙声,而是马蹄踏过冻土的闷响,被夜色滤去了大半,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杀气。
“吹号!”林晚的声音瞬间冷厉如冰,指尖已按在腰间的匕首上,“是骑兵夜袭,让左翼营抄后,堵住他们的退路!”
青禾刚要转身,远处已骤然亮起一片火把,如同平地窜起的野火,沿着草原的起伏线迅速蔓延。紧接着,震耳的喊杀声撕破夜空,大靖的苍狼旗在火光中猎猎翻卷,先锋骑兵的铁蹄几乎要踏碎北朔军营的栅栏。
“保护陛下!”阿古拉的吼声从主营方向传来,伴随着兵刃相撞的脆响。林晚已翻身跃上旁边的战马,玄鸟旗的披风在疾驰中展开,像一只骤然振翅的夜鸟。她目光扫过混乱的营地,一眼便看见西翼的防御出现了缺口——那里正是她傍晚特意加强布防的断崖下方,不知何时竟被靖军找到一条隐蔽的小径。
“跟我来!”林晚提缰转向缺口,腰间的弯刀出鞘时带起一阵冷风。刚冲至栅栏断裂处,便见一队靖军骑兵正挥刀砍杀,为首那人银甲在火光中格外刺眼,手中长枪挑落北朔士兵的同时,目光竟直直朝她射来。
是萧澈。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刀锋险些劈偏。三年未见,他褪去了少年时的清俊,眉眼间尽是帝王的沉凝,可那双眼睛在火光里亮起的瞬间,依旧让她想起将军府演武场的晨光——那时他也是这样,握着木枪朝她笑,说“阿晚你看好了,这招叫回马枪”。
“北朔女王,别来无恙?”萧澈的声音隔着兵刃相击的脆响传来,长枪横扫逼退两名护卫,坐骑已逼近至三丈之内。他的目光掠过她染了风霜的脸颊,落在她披风上绣着的玄鸟图腾时,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缩。
林晚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弯刀反挑,精准地格开他刺来的枪尖:“大靖皇帝深夜偷袭,倒是好兴致。”金属相撞的火花溅在她脸上,灼得皮肤微微发烫。
就在这时,一名靖军裨将瞅准空隙,暗箭搭弦,箭头在火光中闪着幽蓝的光——那是淬了毒的箭簇,直指林晚后心。青禾尖叫着扑过来,却被另一名骑兵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箭羽离弦。
林晚听得身后风声,回身格挡已来不及。她甚至能看见那裨将脸上狰狞的笑,以及……萧澈骤然变了色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她看见萧澈猛地调转马头,银枪如闪电般后挑,精准地撞在毒箭的箭杆上。“铮”的一声脆响,毒箭应声落地,箭头擦着她的披风飞过,在草地上溅起一点深色的毒液。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萧澈的枪尖还未收回,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在一起。他眼底的惊惶尚未褪去,像被什么烫到似的迅速移开视线,重新握紧长枪时,指节已泛白。
“保护陛下!”阿古拉带人杀开一条血路冲过来,长刀劈向萧澈,“休伤我主!”
萧澈回枪格挡,力道之大让阿古拉虎口发麻。他不再看林晚,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拿下北朔军营,活捉林晚者,赏千金!”
可那声命令里,却少了几分决绝。林晚看得清楚,他的枪尖明明能顺势刺向她的咽喉,却在最后一刻偏了半寸,只挑落了她披风上的系带。
混乱再次席卷战场。林晚被护卫紧紧围在中间,弯刀起落间,已砍倒三名靖军。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抹银甲,看他在乱军之中所向披靡,却总在靠近她时,枪尖有意无意地避开她的方向。
“陛下,左翼营已到位!”传令兵的声音穿透喊杀声,“靖军后路被截了!”
萧澈闻言,抬头望向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他知道夜袭的时机已过,再缠斗下去只会损兵折将。可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林晚身上——她的发丝散乱,左手臂被流矢划开一道血口,玄鸟旗的披风沾染了尘土与血污,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像草原上永不弯折的孤松——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鸣金收兵!”他勒住缰绳,银枪重重顿在地上,火星四溅。
苍狼旗缓缓后撤,靖军骑兵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北朔的士兵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阿古拉捂着流血的手臂走过来,声音里满是后怕:“陛下,您没事吧?刚才那箭……”
林晚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靖军退去的方向。晨雾渐起,萧澈的银甲背影已消失在雾色里,可她总觉得,方才他护在她身前的那一瞬间,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松墨香——那是他少年时最爱用的墨锭味道,将军府的书房里,总飘着这样的气息。
“陛下?”青禾小心翼翼地捧着伤药靠近,“您的手臂……”
林晚低头看向手臂上的伤口,血珠正顺着小臂滑落在手背上,温热的触感让她猛地回神。她抬手按住伤口,声音有些发哑:“传我令,加固防御,清点伤亡。另外……”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晨雾弥漫的远方,“查一下,昨夜放冷箭的靖军裨将,是谁的人。”
青禾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脸色凝重地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天边渐渐亮起,第一缕晨光越过草原的地平线,照在北朔军营的玄鸟旗上。林晚站在染血的草地上,望着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臂上的伤口。
她知道,萧澈那下意识的一护,绝不是偶然。就像她此刻明明该庆幸击退了敌军,心头却萦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乱绪——那些被烽火掩埋的过往,似乎总在这样不经意的瞬间,悄悄探出头来,挠得人心头发痒,又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而雾色另一端的雁门关城楼,萧澈正将沾了血的长枪扔给侍卫。副将上前禀报:“陛下,昨夜夜袭虽未全胜,但也折了北朔不少兵力。只是……末将瞧着,您最后好像……”
“闭嘴。”萧澈打断他,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他转身走向城楼深处,披风扫过布满箭痕的城砖,留下一道残影。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在混乱中看到那支毒箭射向她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所有的理智与算计,都在那一瞬间溃不成军。
他是大靖的皇帝,她是北朔的女王。他们是敌国的君主,是烽火里必须刀剑相向的对手。
可那刻下意识伸出的枪,却像一道无法抹去的刻痕,提醒着他们,在成为君主之前,他们曾是将军府里并肩看梨花的少年少女,曾是彼此生命里最温暖的光。
晨雾彻底笼罩了雁门关与草原之间的旷野,将两座营垒隔在朦胧的光影里。而那道在混乱中伸出的保护,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两人心底漾开了圈圈涟漪,久久不散。